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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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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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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夏家塆村的葬礼


那是全村人都不会缺席的一场葬礼。

在山多沟深的陇南山村,最隆重的礼俗,应当是一个人的葬礼。

小时候生活在夏家塆,经历过许多场葬礼,有年老人寿终正寝的,有年轻人半路撒腿的,有哭得悲天恸地的,也有无声无息不办酒席就下葬的。

但有一件事,是从小就潜移默化教育我又培植了我骨子里善良的。那就是,不管村庄里逝去的人姓甚名谁,不论这个人脾气好坏做事成败,不论是有怎样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要一听到三声炮响,听到有人在高坎上吆喝“抢汤哩”,人们便不顾月黑风高,纷纷拿铣出门,赶去埋坟。

2004年夏天,我去甘南的碌曲,经过一路的寺院和麻呢堆,爬上无人的山顶,彩色的经幡高高地飘扬。同行的藏族朋友严肃地说,这是天葬台。他郑重地给我们讲,人死后让秃鹫来食,求的是灵魂不灭升天转世。在他们看来,死亡不过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分离开来。他们信仰用“肉身”喂食野鹫,是最尊贵的舍身、轮回和布施,让我深受洗礼。

人死如归,入土为安,是后村沿袭千年的风俗。遇日子不顺族姓撞忌月时,只能寄柩田野择期再葬。若是家庭兴旺的人家,会在清明时给先人立碑祭祀。

我八九岁的时候,人们都以种地为生,家家户户同饮一泉水,住土屋,睡土炕,烧土灶,已经有了砖窑,但砖头贵得用不起。人们要盖房盘炕砌灶,就在农闲时攒一些胡曲(墼子)。不知从哪里流传来的半截残碑,大家借来借去打墼子。那块残碑作为基石,石质细腻,平展光滑。我先在石碑上套好墼模,撒一层薄薄的草木灰,再铲两铣微潮并拍绵的粘土,用础子打夯般捶打,夯平整夯瓷实土坯后,卸掉模具,放在屋檐下阴干,最后变成一块块用来盘炕垒灶砌墙的土墼子。在家里大哥的教导下,我站在残碑的模具上,对准墼模里的虚土,提起础石,用力夯打,一个暑假我打成过几百片土墼子,但没敢去剖洗石碑,认那上面模糊的字。

某个黄昏,一群老鸹守在树梢叫唤,赶走后又飞来,盘旋在水沟树林。时间过去多少天,村里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老人们深信不疑,觉得凭空而降的鸟叫,非常灵验。他们悄悄推测着,谁的寿元将尽。直到有一天,听到报丧的音讯,他们心中的猜疑才放下。

夏家塆常规的下葬时辰,多选在天未破晓时分。全庄人在炮声中醒来,着急忙慌地起身,披衣,一路走,一路敲门打窗,先是三五成群,接着半村人集体出动,颠颠步奔走在山道上。天还没亮,妇女们去场院扯草垛芯里黄亮的麦草,男人们不差一个地往丧事上赶。手电筒的白光满村晃动着,从高山照到沟底,从沟岔照到山梁,光与光交叉着,碰撞着,传递着讯息。

乡亲们生而平等,世居于村,俯在土地间务农,他们丁字不识半块的生命,在最终告辞世场时,才会遇到此生从未享受过的尊贵礼遇,一村的老老少少陆陆续续挤进他们家小院,比当年盖新房架檩给儿子娶媳妇时还热闹,可惜他看不见。

如泣如诉的唢呐声里,吹吹打打的是伤别。平日见人就躲的姬婶,一有吹唢呐的事情,就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忙前忙后,打杂干活,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村里人知道,她还惦记着水磨村给她提过亲的那个人。前来送葬的庄亲,要在起灵前争抢着喝一碗送葬的汤饭,一般是大铁锅里煮的油醋烩面片,这其实是一个人要彻底离家、归山埋葬前,全村人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也是“断舍饭”。长辈打小就告诉过我,去坟地必须要吃这汤饭,我那时候小,觉得这规程无厘头,认为神秘得过头了,但不敢细问,接过婶婶递来的碗,狼吞虎咽,果真很香。

到了出殡时,哭声震天,我看到一种与世决断的悲壮,肃穆而庄重,孝子行完烧香礼,要用孝棍子使劲打烂灵堂,敲碎烧纸的瓦盆,卷走生前的衣被,拔走香炉里燃着的全部香脚,带上烧在灵前的所有纸灰,意图让逝者无情地与俗世和生者了断,再无牵连。紧接着,人们把扣严的棺椁抬出门槛,架在院边早就支好的长凳上,然后用麻绳绑抬棺起灵的丧担。

起灵的时辰一到,乡亲们争先恐后,支上肩膀,抬起棺材,齐刷刷地往墓地走。沿着女孝子撒在路上的引路纸,在四处高高低低的院边燃起的火光里,乌黑的棺材被众人抬举在肩上,柏棺本身的沉重,被十多个人分担,抬灵的人步赶着步,努圆浑身的力。全村人望着走在前面的逝者,沉默着,跟随着,送行着,浩浩荡荡。沿路送丧的,点火的,挑斗的,抬轿的,搬板凳的,提灯的,放炮的,扛铣的,吹唢呐的,发烟的,踏平一路的毛草和露水。灵柩歇在墓旁翻起的虚土上,等候下葬。庄亲伙子先一天打好的墓地里,放着一盏守墓的长明灯,墓的左右各挖一个壁窑,置金童玉女。

记得祖母过世那年,是正月里的五九寒天,赶上月忌推迟两天送葬。出殡那天,突然大雪纷飞,但远路上的村邻们都赶来了,那些父辈抹着眼泪,念叨着“牛姨”的好。我年幼的侄子外甥,他们作为重孙(曾孙)辈,戴着红孝帽。灵柩路过的家家门前,乡邻们燃起香,点着熊熊燃烧的麦草火路祭,全村人尾随着队伍,迎着风雪,往山脚下的新墓走。

那些天,我非常难过,悲伤不禁时,躲在角落里哭。我有一种空落落的后怕,因为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但看着伯父父亲因承办丧事而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瞅着年老的伯父头顶告牌倒退出门的那种恭敬,我又感觉自己这一刻长大了,不应当再哭哭啼啼了,该站在前面替这风雨飘摇的家顶挡一面子事情了。我知道,祖母从此将永永远远地离世了,任谁也唤不醒。伯父父亲不是不哭,是哭不出声,他们的眼泪直接流进了心里。

待下葬的吉时一到,人们抬起棺材,缓缓地下进墓穴,先生搭罗盘调整字向,烧纸念经,最后放碗五色粮食,便开始掩埋。十几只扛铁铣的人围墓一圈,同时往墓里挥铲新翻的泥土,土块拍打棺盖发出腾腾的响声,不一会儿便掩住了祖母最后的归宿,堆起一座倒锥形的土堆。

墓里随葬的五色粮食,有两层祈福的寓义:一是祈祷苍天,亡者能够有饭吃,繁衍子孙后代,人丁兴旺;二是种下五谷,保佑后人千发万长,五谷丰登。

在葬礼的酒席上,午席正式开始后,唢呐变换了曲调,满帐席口里,当着各房各路亲戚的面,孝子列成长队,跪在当院,连续三遍入堂敬香,娘家舅姨或本家长老对孝子的孝行进行评判,吩咐寄语。葬礼期间,备席会请来厨师,到每顿饭熟时或待客前,天亮时交子夜时,都要先给逝者供饭。不论这个人多么平常,也不论这个人多不重要,任何一个人的逝世,就好像一座村庄的山垭,垮掉了一角,再忙的人,都要停下手头的活来治丧,来祭奠,来告慰。

开席后,孝家要给乐师、礼簿账房同步摆席,来客要为接他们的炮手、乐师回“礼施”。更重要的是,孝子必须带上酒菜蒸馍,带上热茶香烟,去坟地给打墓的土工送饭,晚上还要为坐夜守灵的人们“上饭”,他们多是村里心地实诚身强体壮的劳力,搭帐子,搬家具,挑水,砍柴,磨面,杀猪,做豆腐,主家最感激的是他们。

那年月,信息不灵通,有些人家在出殡的半路,会遇到从山后面走来的送亲队伍。送亲者连忙绕着山腰的田埂拐过去,出殡的队伍黑压压地上了山。

在后村,人们血脉中有一种敬重,那就是死者为大,奔土如奔金。人世多疾苦,谁都有死的一天。席勒说:“人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死也是一刹那的事”。他们不知道席勒,但都信“生有时辰死有地方”的命理,有人刚刚扫完雪回到热炕上,有人吃完冰在水桶里的西瓜,有人忙完一季的农事才缓口气,有人提着油盐罐去看不满月的外孙刚回到家,就无病无痛地走了……

一个亲人死了,人们要烧七期纸,烧百日纸,烧一年纸、二年纸、三年纸,三年未满时要在正月里为亡亲坐纸,亲戚们前来奠纸,在十月初一天亮前要送寒衣,在三月二十八要去泰山庙烧封包纸,写上地址,盖上印戳,寄出纸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的快递,它不用邮车,不用人送,而是跪在一个地方,一火点着,就到达了,就签收了,就见纸如面了,起码是人们心里的愿望,因心灵感应而穿越时空,落实了。这就像父亲一直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给上房的祖先牌位上香,在正月初一吃饭前先献饭,逢忌日烧上几炷香烛,过年节备上一副碗筷,谁都知道祖先肯定收不到,但勿庸置疑的是,父亲的坚持寄托着他对母亲和亲人的思念,香火冉冉里,生者与死者的精神逾越岁月而交集,在时空长河的两岸会面,给人些许慰藉。

生活在城里后,经常也去送别朋友的长辈,也送别过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还有帮过我扶持过我的一些好心人。有点身份的人,一般都会很正式地举办一个追悼会,有人专门拿着话筒介绍生平,一般也都是平凡而功高的陈词滥调,从站列整齐的遗体告别仪式中,我并没有看到一个生命离世时该有的尊严,应有的份量。

市井茫茫,人生海海,一个人不管身居多高家财多少,无论他生前多么辉煌显赫,多么叱咤风云,但若于世无益,无人记挂,充其量不过是孤零零飘零的一片枯叶而已。

在城里,一个人去世后的事,往往被丧葬团队承揽,追悼会被主持者用歌功颂德式的通稿,似是而非地主持着,仪式与每一个去世的城里人一样,特别是孝子都被编排在程序里,指上指下跑东跑西。但在乡下,葬礼从一个人咽气到下葬土埋,人们都是围着逝者,孝子跪在草铺里,吊唁者来时带着点心、油果、寿馍、布幛、金斗、银斗、摇钱树、香蜡纸,老远里哭着进门,先上香、烧纸、磕头,端一杯酒一酌三奠,吃完席临走时又要上香。入棺、出纸、送纸,远亲近亲都赶来送别,送葬那天,全村人目送那个死去的人,被众人抬上山,被埋入黄土里。许多我逝去的乡亲,他们无名地生于大山,然后又命运雷同地死于大山,生前身边是为柴米油盐弯腰屈膝的乡里乡亲,死后身边还是土里刨食披星戴月的哥们弟兄。

他们生时平平淡谈,死时平平静静,待哪一天坟头长出草时,许多人就把他遗忘了。因为他太普通了,又因为村庄太过狭小了,人烟稀少踞守村庄的人们,都还要忙着挣钱养家,抚儿育女。活在后世的人,为了能很好地活着,他们得渐渐地摆脱过去,停止伤心,尽快挣脱出陷于感恩而痛苦的阴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

乡村被迅疾下超负荷的车轮碾压,林径草丛里鸟虫断代,寂无声息。一天天噌噌长高的碎娃,小镇中学毕业后还要送到县城去念书,租房快到期该付租金了,天越来越冷了,还没有备棉衣。

天下没有好过的营生。厚道的土地虽然能给人不离家又饿不死的生计,但却养活不住人们对美好光景热辣滚烫的向往。我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在清明前的坟地里,一些人家的儿媳妇带着孩子在上坟,这本不符合礼俗,但她的丈夫不在家,坟头不能光着。又几次听说过有人在长途辗转赶回老家时,亲人已逝去多天。有人冒着风险从上海回家奔丧,回家后检测确诊,封了坐同一辆车回家的所有人的城。我的一个堂叔在新疆看孙子,脑溢血意外去世后,不远万里回乡安葬。村里人都出门了,没有帮忙办事情的庄亲,没有懂礼俗的先生,没有借凳端盘烧水看席的族伙。

这些年,我常常流连于村庄外的山路和田野,又时常去祖先的坟前祭拜,凭吊。一度贫瘠的老家,有千般的好,也有千般的不好。这世俗的好里,有一个好,直奔生命的结局,却有着共同体村庄里才独有的温情。如有人一旦去世了,乡邻们会闻讯登门,帮忙料理后事,先生会找一片风水最好的田土挖茔,全村人会在房前屋后的路口,点一堆麦草火送行。劳苦了一生的人,又能长眠于耕作了一世喜欢的土地里,这是乡村里积攒不下财富的下苦人,在世上没享过的最奢侈的待遇,多少人生前没思量过,死后自己也不知晓。

没有谁安逸平顺度过一生。来到祖母坟前,我就会放电影般想起儿时鸡零狗碎的一幕幕,想起夜深了她来院子叫月亮下看书的我回屋。每次放学,她用碟子扣着留给我的饭,揭开锅盖时一直热气腾腾。跪在坟前,我怔怔地望着身边的村舍、树木和荒地,就错觉般地感到,祖母并没有走远,她只是因为年老换了个地方,睡在了离家最近的一块田里。这块田,是她栽葱点豆的菜园,是她带着伯父、父亲连同我们挖过锄过种过收过庄稼菜蔬的自留地。

无数个风雨霜雪的日子里,这方田土与她共度晨昏,出产着我们一家锅里的油水、菜头和饭食。作为从化垭搬迁而来的外来户,她是缠着小脚从广化坝里进了我们家的寒门。她的一生局促在田间与锅巷,她对我说的我记得最清的一句话是:“娃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凑合着吃吧,把书念下就好了”。

在多少回的梦中,我心里仍旧认为她还是像去世前的94岁时那样活着,她只是不会走路和说话了。每到下雪天,大雨后,山野沆沆漭漭的静默里,闲下来的父亲会依偎在她身边。日沉西山时,父亲还在一个人挖地,一个人愁肠百结地牵念着世场的儿孙们,自责着汗干力尽仍没有做好的事情。

父亲年近古稀,他每天早晚,要到这片地畔走一走,不摘几棵菜,也不锄几下地,但按时都会前往。我知道,他是在用一种缅怀的方式尽行孝道,这一朝一暮的陪伴,是他身为儿子的一堂课业,让他一年四季精心务种着,一天到黑一趟又一趟去看望。

北山飘着南山云,天苍苍野茫茫的大青山下,流云遮住太阳的一块块绵延起伏的旷野,是我脱胎又逃离的后村,曾经我们称不离砣,而今我们形不见影,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对村庄爱的能力和痛的知觉,在十五岁就此别过后,隔膜而麻木了。

生命的告终,不经意就到来。死亡也从不因为谁善良,而宽容地放过谁。

        一个婶婶走了,村庄上空会少一缕从屋顶袅袅飘起的炊烟;一个叔伯走了,山谷土路上会少一个晃晃悠悠挑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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