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星光闪闪的山道上,我常常独自走路去学校。
天色黑彻的大山里,顺着月光下的公路,我在庄稼的芬芳里背诵课文,站在村口,等讨生计的父亲从远乡里赶集回来,口袋里装着给我们的糖果。
熟倒穗的小麦,父母赶在夜色下收割。快到严冬的时候,父亲在月光下的院子里,给洋芋萝卜挖地窖。哥哥一个人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从县城的高中回家取面拿油,没有雨雪的日子,星星一路给他照亮,陪他赶路。
对于农村家庭和许多普通人来说,生存全靠超出寻常的额外延时。我所获得的成长与幸福,大多数来自于天黑后的夜晚,也没有谁比我更珍惜黑夜的珍贵。
住在城里后,我特别喜欢在夜色下走路,当所有人下班回家,我从单位出来,一个人沿着东河的堤岸往梁旗走,看着星星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烁,我就会产生一种通往童年的欣慰,一边数着星星一边走着路,不提有多美妙了。可惜这个城市的人们,好多都忙碌得顾不上抬头看一眼星空。幸运的是我目前在乡村还有老家,每次沿着故乡的山道慢慢走,我就又盼望着入夜的漆黑里,星星亮满天。
1987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可能是父亲寄希望于我能学业有成,在当时村里学校缴二十斤麦子就可当学费,便能上学的情况下,父亲却为我选择了离村五里路的镇中心小学。这段在夏天会突然遇雨,在冬天摸黑就得上学的路,常常走得我细汗淋漓。
那时没有学前班,更没有幼儿园。不满六岁的我,坐进一年级的教室里,下巴刚与课桌齐平那么高。往返学校的路,是一段下山上山的土路,不论阴晴雨雪,快步走路是一项基本功。下雨的时候,父亲踩着泥泞,披着尼龙袋子当雨衣,讲着故事背我回家。多数时候,父亲看天色不好,撂下手头的活,赶到学校接我。后门外,我望着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湿透全身的父亲,心里不是滋味。成天拴在田间和行医路上的他,像一只陷进泥潭的陀螺,一刻不停而又艰难吃力地转动着。若是寒假前的时节,放学回家的半路上已经夜幕降临,星星三颗五颗地挂在天空了。
在时间与油盐总不够用的农家生活里,我最感恩的,便是这照路的星光,和不用点灯费油就能背课文的月光。
贰/
如果赶上星期天,特别是遇到春节、端午、中秋,或每年夏收过后,这些重要的日子,按乡俗父亲会派我们四处去走亲戚。带上备好的礼当,给亲戚家拜年、追节,传送打碾结束喜获丰收的讯息。近的亲戚在镇上,我们抢着去,远的亲戚隔乡跨镇,隔山架岭,天亮出发晌午时分才能走到,但多数属于亲房的姑姑,不论啥时候去,总能受到对娘家侄子特别的宠爱。让我们走得酸胀的小腿,因为可以肆无忌惮的玩耍,每一次就忘了走长长的山路带来的疼痛,甚至一次次忘乎所以,耽误回家,待到暮色渐沉,天边的星星和月亮升起来后,我们才赶紧放下玩具,顾不上打声招呼,就赛跑着翻山过河,披星回家。忽亮忽暗的星光,照着黝黑的山峦和沟峁,照着奔跑在山道上唱歌的我们。
可能是这峻岭上的山道,让我从小有机会站在高处极目眺望过苍穹,当我凝视一颗星子的时候,它忽白忽黄,甚至像捉迷藏,亮着亮着就不见了。再爬过一座山时,我又看见深蓝色的夜阑里,列阵般的星子在天上星罗棋布,玉带般的河流在山谷蜿蜒奔淌。
十岁前后的年纪,我的力气比小时候大了很多。只要遇上村里的红白喜事,父亲总爱领着我,以帮忙的名义去吃席,这是农村长辈对孩子力所能及的最厚重的一种爱。有几回,父亲领我到下庄赶事情,一个腊月,有老人去世的,盖房架檩的,有嫁女娶亲的,孙子满月的,酒席一家连一家。
酒席的最初构成,是乡庄里家家户户的人,自发搬桌借凳。父亲用脊背顶着我家上房的那张团桌,我肩扛一条写有我哥哥名字的板凳,先一天扛着去,第三天吃完酒席再扛回来。走在翻沟越岭的路上,父亲和我的身影,在澄澈如水的星河下,像两只负重挪动的蜗牛。
挪动了多少桌椅板凳,却没能挪动星云般迷惘的困境。
叁/
夏收完毕,家里的麦地得翻耕,最为炎热的三伏天气,正是连犁三遍地的熟土期,被烈日暴晒透膛又被暴雨浇灌透心的土疙蛋,像冷酵子面馍馍遇到滚烫的热汤,吸足水分后融化。为了抢墒犁地,晒死草根,我们到抛沙的姑姑家去借牛。牛还在地里劳作,我在河边玩耍着,哥哥不知何故生气,一个人悄悄从姑母家往回走了。待给牛吃过一些草料,我和父亲牵着黄犍牛,随后追赶。
半路上,忽然天色阴暗,没等翻越丰泉山,一阵风卷乌云,雷电交加,如棍戳的暴雨打在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父亲和牛身上。父亲把仅有的两个蛇皮袋子披在牛身上,我们还指望它到家后出力耕地哩。终于走到了半山上的庄户人家,雨也变得小了,天慢慢亮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喊我们去家里避雨。被雨淋湿浑身的我们,这时和乞丐没什么两样,有些瑟瑟发抖的我,在陌生老爷爷家的火盆旁,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切成片烤得金黄的馍馍,喂饱了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叫。他给我看手相,对父亲说:“这娃将来有出息”。
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彩虹从烟岚没有褪尽的林梢闪现了一下,一片霞光照耀雨水濯洗一新的村庄,红日快要落山。父亲告诉老人我们是那个庄的那姓人家后,请他赶集时到家里来,连忙感谢,告辞,上路,我牵着牛,父亲背着背篼走在牛的身后,鞭子握在手里,但不论牛走的多慢,他都没有抽打一下牛。天色麻了下来,小路不断地穿越一片片荒山,一丛丛树林,一堆堆坟茔。窸簌的风声里,不时感觉有人影在眼前晃动,我因惧怕,额头冒出了细汗,又因为紧张,拽着牛快快地赶路,心想只要过了小镇,到了熟悉的村路,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回到小镇时,夜色深了,街上住在什字街的熟人告诉我们,哥哥一个人浑身泡透了,提着鞋精脚片往回跑,劝不住,也留不下。那个往常脾气很臭看不起任何人的小镇名人,那一刻让我重新认识了他,也体会到他貌似骄狂的背后,隐藏心底的仁慈和没有泯灭的善良。
那天的雨,翻过了双河桥,冲毁了小镇的河堤,淹没了正当抽天花的所有玉米,也淹没了存放着我们新学年开学新书的新华书店。那晚的星星格外明亮,月亮像被镀上一层银光,照着一街的人们,在洪水漫过的淤泥里打捞能用的物件,被泥水呛死的鱼。
星光沐浴的小镇,刚刚经受了暴洪的洗礼,街上的水潭在灿烂的星辉下,像破成碎片的残镜,北街的阿婆跪在门口烧香,窗户上挑着一竿红衣翠裤的“扫天媳妇”,人们在惊恐中不能入眠。重重叠叠的山隐现在四方的天际线。我们紧追慢赶,峰回路转,山都在那里,终古不动,它们似乎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改变过自己,只是星星出来的多一些,它们之间重叠的轮廓就会清晰一些,它们像命里为伍的好兄弟,不计较谁的肩背着谁,谁的背靠着谁。如果天下起了雪,这些高低远近的重峦,就会被雪湮没而消失一段时节了。对于全身盐白的故乡,星星出远门了。等到风和日丽的夏夜,星星就最多了。
繁星越照越亮,连天穹也泛光了。
肆/
在接荏交替的农事间每逢换季,或者忙完一茬耕稼,我们得以被奖赏的名份,可以准许去一趟山外面坝里的姑姑家,顺带进一次城。
天还没有亮,父亲叫醒睡梦里的我们,背上山货,一步一步地出村了,快走到乡界岗子坡的时候,天才一点点亮起来。走到草坝的那段没有捷径的公路上时,人们才都起身挑水。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两座村庄,便来到了丢儿坡老柿子树下的泉边。
赶集和进城的人坐在石阶上歇息,喝水,抽烟,拉话。正午时分,泉边摆着卖荞粉的小摊,弹性柔软的凉粉,配上油泼辣子,浇上蒜蓉香醋,滴几粒香油拌匀,给上山赶集下山进城,业已走了十几里长路经过的食客,一份解乏的补给,五毛钱吃上一大碗,足以补足人们赶路的气力。
每当星星照耀村野的时候,父亲带领走四十多里路进城的我们,又连走四十多里路,蹒跚着脚步,回到劳累了一天早早酣睡的村庄。
伍/
二十多年前,进城的公路穿过丢儿坡。六年前,穿山的高速公路途经丢儿坡。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抬头找找当年的山路,想想半路避雨的那个人家,那位老爷爷肯定已经离世,但我仿佛还能记起他在火光前满脸慈祥的样子,他那种无意的善举,一定有一颗金子般的好心。我偷偷地去找过那座院落,也曾沿着记忆的踪迹,在地形地貌都已完全变样的坡涧,去找那一棵乘过凉的柿子树,那一眼解过渴的甘泉水。
可惜它们都已不存在了,永远不让我找见了。
无数次,我在车上,一遍遍经过这段盘盘的山路,忍不住放眼去寻那些个老地方,我像失去了命中重要东西的旅人,像把魂遗掉的过客,重新回到这里,再次找找已没有踪影的柿子树,怀念泉水边卖荞粉的小摊。
我已不能挽留,必将沉寂的往事,就像我不可能一眼望见那银河系里1000多亿颗恒星。我所能寻觅并看见的,依然是离我们最近的银河,从天上放出的星光,一如从前,闪耀着那般无可比拟的明澈,如此无以能匹的迷人。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斗转星移,难违时空。地球一刻不停地绕着太阳行走,当它转动到太阳和银河系中间时,星光聚集的银河带,恰好在夜晚辉映在我们头顶。
常言说:“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初昏望北斗,七星拱四季。黑黢黢的夜幕里,夏家塆的满天星,把根深扎在黑甜的夜空。只要是乡里长大的孩子,就知道它们什么天气出现什么时间来过。虽然我至今一事无成百不堪,卜相未变谶语,但每个走过夜路的山仔都明白:即使前方没有灯,也还有满天空关不掉的星星。
我是受过星星恩惠的人,在遍体鳞伤的闯荡中歇息,回头,我没少得到生活接连赐予我的好运,也没有迷失岁月一再改变我的方向。
沿着山路慢慢走,就一定会看到星星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