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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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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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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归山的黄昏

落日归山的黄昏,我常常为一天的流逝而惋惜。玉米地边的葵花,像一盏盏小太阳,终究留不住,太阳沿西天一寸寸掉进山谷,黄昏因为失去太阳的光辉,而沉入深夜。

摸不着路的时候,我常常为黄昏的来临而感觉到踏实与平静,也常为夜幕降临后明亮的星灯而温馨。

山堆层叠的陇南,落日从山谷掉进地球磨眼的壮美,不论用什么语言和词语都无法描述,用什么丹青和彩墨都难以描绘。那种太阳最后离开白昼的绝美,沿着锯齿般嵯峨的山垭,伴着灿烂的晚霞徐徐下沉,把春天绿油油的麦地,把秋日里高高摆舞的玉米天花和高梁穗子,映染得通红,把我和伙伴们的羊群,一抱子装进大山的阴影里。太阳一寸寸掉进山谷的时候,云向着山顶向着西天奔跑,牛羊跑出洋槐林,越过宕沟,一头扎进泉水饱饮一场。落日极不情愿地落窝,依依不舍里,告别几十重的山峦和大大小小的盆地。我似乎有一种失落,不是对光阴易逝的忧虑和惆怅,而是小时候一直讨厌天黑,因为天黑就没地方玩耍,小伙伴们也就回家了。

夏家塆的每一天,我观察过风一吹过,天就蓝了,云一奔跑,太阳就把乌影架到半山上了。多少个天风骤凉的清晨,我爬到村庄最高的山梁上,静候照常升起于孟家山的崭新太阳,如何漫照山河,又如何在日落中陷入殒灭。我目送过斜阳拉长在山坡上渐渐推移的光线,如何分割阴阳昏明的大地与山峦。

万丈霞光洒满的山谷,嫩嫩的水芹菜郁郁葱葱,夏枯草开着紫色的小花,毛年草正抽出毛茸茸的花穗,一片片山恋、草坡和溪流,崎岖的茅草路,被余晖照耀而泛出金光。花草的周身斑斑点点,波粼闪闪,鸟儿的翅膀被镀上亮光,羽翼锃明,庄稼和土地被泼上一层青铜,大地静穆,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山坡的草绿渐渐变暗,变深,变黑。夜晚已经来临,如盖的天幕降下黑色的被幛,把满山满地农人们忙迭不休的耕作、收割与躁动,把赶集路上风尘仆仆来来往往的小贩和人群,统统卷入茫茫无际的漆黑。细瞧,这不正是储嗣宗笔下的“独立望秋草,野人耕夕阳”吗?

一天就这样过尽。不急,不慢。

我再听不到鸟儿的叽叽喳喳,再没有颤悠着脚步穿过黄土路挑水的身影。我再看不见满坡争奇斗艳的野花,再没有上山下山扬尘而去的汽车。鸟儿因为黑夜而停歇飞翔,花朵因为黑夜而黯然失色。站在田野终年厮守的稻草人,依然忠诚地对待坚守的土地,它不管山洞里的黄鼠狼、野獾有没有睡觉,也不管土坎里的田鼠石头下的野兔树上的麻雀儿,趁不趁月黑风高出来侵害庄稼,只顾跟随入夜后的山风,挥舞飘飘的衣袖。

每逢这样宁静的夜晚,我都在路口等待晚归的父亲回家。他抢在夏至到来前,给三亩麦地点种上黄豆。陡路上,扛着锄头的父亲,匆匆奔跑,手心里托着一顶草帽,帽壳里铺着两片款冬花叶子,他在高山的麦地里,采摘了几百枚覆盆子。鲜红的果粒饱含果浆,老远就被风送来一缕缕甜香。我接过草帽,吃着覆盆子,心里尽是甜蜜。那一夜的梦里,我反复流连在骄阳炙烈的塆地里,与伙伴们抢摘那望不到边的覆盆子。一枚叶刺锋利的牙齿扎进我的手指,剜出了血,我疼得在地上跳,伙伴们揪来黄蒿草,搓出汁水给我止血,我望着另一片密密麻麻的覆盆子,笑着醒来了。那一年,我躲在夕阳的余晖下,与涨红脸的太阳捉迷藏,她轻轻对我微笑,缓缓西沉,梁上的树晃动着枝叶,说着再见。

这是我童年时的经历,乏味却充满快乐。我在那时候渴求长大盼望离乡,心里有对大山的埋怨,我跑遍了所有的山山岭岭,吃遍了每一道坡上的野果,却从来没有感激过山野的恩惠,更没有发现过故乡的美。而随着背井离乡和年岁增加,当我再踏上少年时奔跑过的山道时,我对曾经熟视无睹又满不在乎的事物,重新有了完全不同的认知与情感,我的良心开始为年少的蒙昧而自责,为妄自菲薄的无知而惭怍和忏悔。其实夏家塆的山水、田地,什么都没有变,就连覆盆子,也还是覆盆子,落日也还是那落日,风依旧还是那风,夏家塆也还是夏家塆,但时空在岁月里发生了推移,交错,我已毕竟从少年变成了中年,父亲也已从中年步入到老年,稻草人身穿的水蓝色粗布汗褂,换成了长袖飘飘的彩衣,只是越来越多的草坡即将包围和占据麦地,成群结队的獾猪胆大包天闯入村庄。稻草人失业了,它甩断了衣袖,也赶不走和惊吓不掉任何一种与人共居的野生动物。

我想起曾经在河西的大漠里观看落日,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太阳还赶也赶不走地挂在天边。我从关城的腹地上漫步,夕阳似乎要留下来过夜,让我忽地诵读起贾岛的那句诗:高城满夕阳,何事欲沾裳?

麦黄了,庄稼该颗粒归仓了。我知道谦疚了,低头了,认输了,不害怕流汗了,却失去了在土地上辛劳创造的机会了。

从小受日月星辰的哺育,我失意而返时明白了,落日今晚下山,明天还会上山。覆盆子在仲夏采尽,明年一定还会再结。许多人走了,却再没有回过夏家塆。夏家塆的麦地越来越少了,等在路口远道而来的收割机却排着长队。稻草人装上了会喊话的喇叭,却没有了陪它长年耕作的人。

摘桑陌上,踏草夕阳。我从落日归山的黄昏里,轻轻掩住院门。收拾一堆夏天的豆角小葱,连泥带土,悄悄返回无根的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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