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群山的孩子,又回到了故乡。
命运待我不薄,我和哥哥不但没有为大山养牛喂羊,没有给老家添砖加瓦,相反还以自己的背井离乡,让儿女出生在了别的地方。滋养过我童年少年的大青山,始终一言不语,看着我趔趔趄趄地离开,又看着我踉踉跄跄地回来,起初默默祝福过我,后来默默地原谅了我。
我默默地穿行在没有人的山道上,凝神探听刮过山坡的风。风里飘着雨丝,吹拂在我脸上。我再次沉低下头,像一个常有过错的逆子,愧对父母和五谷的喂养。
三月廿七日,父亲蹲在番麦地边,给远方的哥哥发信息,商量疫情之下有啥辙可以赶回家奔丧。伯父去世了,他没有掉眼泪,但是我知道他比谁都心里难受。
过尽苦日子的弟兄俩,捱受了世事动荡的层层危机,饥饿与贫穷,对他们俩反复折磨。祖父的过早下世,盖房,分家,成家,都在祖母的持家里艰难完成。
眼麻耳背的父亲,算是乡村这一代人中,一直与书本打交道的识字人。父亲认识田坡上各种各样的野草药,他会给人号脉,为全村小孩打预防针,是一名背着药箱行走在村巷埂上的乡村医生,但他的主业仍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有治病的技艺,但却没有办法让自己的亲人逃脱病魔。
刚刚过去的夏天,我拾了一把麦穗,摘了一碗覆盆子,背回了长势不良的洋芋,抱回一只受伤的野兔,拉回了丢在田野里去年的秸秆,我抠掉脚心板上的泥巴,臼一马勺凉水一饮而尽,大雨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随着一声轰雷从天而降,温腾腾地打在我的后背。
凭着记忆,我飞快地躲进那眼高坎上的窑洞,赶集的人也躲进来,我们十分亲近地拉话,问候,攀亲戚。他们的后辈都在远方,一个在大学里当教授,一个在广州做生意,一个在上海送快递。连续三年的时间,疫情像翻越不了的帕米尔高原,查封了一次次阻于半道的归程,他们没有见过一面。送后辈出山的人,就是这一眼窑里,面前饱经风霜的老人们。他们掏出手机,让我看他们儿孙的照片,一堆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庞,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比身上背的吃食还美的美意,他们的双眸,为手机照片上流浪远方的人两眼放光。
雨停了,云退了,走在弯弯茅路上的人,思念茅路弯弯的人,死不认服追故乡的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渐渐得到了故乡的理解和宽谅。
酒席上,炭火很旺,庄亲伙子坐在一起,迎接,庆祝,送别。忙前忙后的,闲游闲转的,出力流汗的,四处跑路的,能来的,都是有情分的。人稠广众的世场里,这同一地缘关系的人家叫伙子,不分族姓,是生活中结成的互助共同体,红白喜事共同操办,分忧解愁,跑前跑后。在一个地方上,伙子算是最小的群体单元,今天东家借桌椅板凳,指不定过些天就是西家的事,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遇着大事时,人们都要上前去看一看问一问,赶上过不去的、铁板钉钉的事情,大家齐心协办,共同出力,懂规程礼数的人当执事,善于替众人操心的人当总管,字写得好账算清的人当礼官,善于交流的人当接客、看客,勤劳吃苦热心服务的人当水官、柴官、茶酒馆、掌大小盘子上菜、帮灶,胆大心细的人当炮手,事无巨细,各执其事,井然有序,图的是把来客招待好,把主家的事情办圆满。
徜徉山里,你用心细看,高山从衣领上提携着一座座矮山,河谷托住山峰的底盘收纳着一条条溪流。山与梁肩并肩,沟与谷手挽手,山被水牵着衣角,水绕山势弯环。就连睡梦里,这一山的林木、牲畜、鸟虫、土地,都是自然崇高无上又孕出万物的根,济养我们乃以活命。
逡巡夏家塆,座座高山都可以眺望远方,但不是谁都能拔腿就走。每一条出山的小溪旁都有茅路,但没有多少人最终跟得上小溪,又走向小镇尽头的大路,更没有几个人能比小溪走得还远。此时,我仿佛明白了,山何以是河的魂,河何以是山的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