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秦岭南麓陇南成县的一座山村,这里有驰名中外的东汉摩崖石刻《西狭颂》,诗圣杜甫、北宋名臣游师雄、清八大诗家宋琬都曾在成县旅居并写下不朽的诗篇。
受故乡山水的熏陶,我从挽歌式系列散文《在离乡》《风起离乡》起步,到《山河素履》,再到《成县山河记》,用“重新度过童年”的还乡书写,记录这方水土的神奇与灵秀、风俗与世情,众乡亲的汗水与眼泪,爱恨与离愁,耿直与良善,他们创造幸福的阵痛与欢乐,承接艰难的辛苦与超常,肩背畜驮与拉车挑担,搬砖提灰与扛包送货,依依远行与怯怯归乡,像旋风席卷,让我尝试以非虚构讲多变的乡村,多彩的众生。这些平凡中坚守乡土、挣扎离乡和求生不归的人,生若直木,活如蚱蜢,在人稠广众中孤军奋战,力争人前,他们的命运,源自台地塬坡和沟岔峁梁的起起伏伏,这些山河与故人,赐给我文学上丰厚的营养,让我提笔写作,用心魂交换心魂,用世情感化世情。
《山河素履》《成县山河记》里,我将全部笔力聚焦在生我养我、土厚水低的原乡村镇——秦巴山怀抱里转型巨变的“夏家塆”,隐藏于这片行来离去中可以休歇避风的“窑窠”,忠实地记录山乡变迁,追忆祖母、父辈和邻里乡亲,写他们吃苦受罪的过去和眉开眼笑的现在,写经久不变、已经消逝和正在生长的万物与风俗;放眼熟悉又亲切的鸡峰山、青泥河、双河、辨水、西汉水这些大小山河,她们是我生命的根脉,容许我以小镇与后村为基点,聆听吹动夏家塆的新风;我写年俗、传神、唱戏、打羊皮鼓、扫天媳妇、酒席、葬礼等民俗,写核桃樱桃和水桃山杏等野果,写蒲公英、海棠、半夏、茅草,写草坡里的虫儿山林里的飞鸟,写玉米麦子等庄稼,写烧洋芋、燎麦穗、摘蒿瓜,写糊阳灯、放风筝、耍社火,写濒临失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及传承人,皆是西秦岭人文史地与风土人情的札记,是人间烟火的生生不息。
牙叔、宽叔、晶、春草、憨叔、云嫂、永平、秀芹、银生、小五、杜先生、玉娟、夏明辉、冬生、六斤、天运、满金,他们是乡土共同体中打动我的真实存在。我写弱者、失败者、受苦的人、奋斗未成的妥协者、离乡路上的伙伴,他们生于尘埃,溺于人海,行于江湖,甘于苦寂,奔于生计,是人海里忽闪的寥寥辰星,为了活着并活出精彩,他们顺应或倔强,欢喜或孤清,他们微不足道、普普通通、不值一提的人生,其实包含着无尽的波涛汹涌。
散文出于生活,发乎心灵,是人间世事沉浮心底的镜像,是风吹雨刮激荡于心的波澜。生活有忧有欢,有明有暗,创作者就像在漫长孤夜与满天星斗对话的人,是敲字匠,更像铁匠,先烧红废铁,再抡起重锤,一锤是一个笔画,“锻打”出像样的农具来,最后再经过淬火水激而坚锐成器。身为受乡土教养的痴儿,最先熟识的是风和雨,庄稼和鸟虫。进入一个题目写作时,犹如踏进细水长流的河里打捞浪花,以文学之苇漂渡,观照撤离乡土的人们,书写灯火渐稀的乡村,那些沧桑、隔膜与新生,那些不停流变与挂牵的乡情,始终为我保留一条精神返程的路,出于童年却不止于童年,如瓜熟蒂落,又如连绵雨水三天两头滴下屋檐,点点落进旧窝池,而我的叙述就是盛接那檐水的泥窝,容装并反照人生路上与夏家塆,扯不断的交集、情缘与背影,为离乡者重塑和构筑精神地理,重建内心家园,陈述众生子嗣的还乡渴望,关注社会底层凋敝与繁荣的现场,给人以抚慰。
定型乡土散文后,我写无数想出去试试、换种活法和抽身离乡的人,写贫瘠但丰饶、恒定却无常的乡村,艰难时就像迷茫地走在云遮雾罩的弯路上,需要不断回头去探寻,那荒芜与茂盛之间,突然遇见抚慰心田的阳光、泉水、花果,从田禾草木身上发现万物生长的逻辑,从人间世事里追寻生存的哲学,领悟生活的真、善、美,便是启发我写作的线索与源泉。
15岁那年,我考入一所中专,自此以求学而转移户口,目的是毕业就能分配一份“铁饭碗”的工作,又几次远走他乡,不甘现实。后来彻底离乡别村,走的地方越远时间越长,越怀念乡村岁月的情深意长,故土难离。世界再广,广不过我的狭小山塆,她像一座素材库存巨大的聚宝盆,流淌着乡土的基因,让我和作品始终带着泥漉漉的土气与水泽。
乡村独有的山坡、旷野和黄土地,培养了我的认知、情感和哲学,她的泥土平凡而神奇,生长万物。从小得乡风民俗的养化,接草木田禾的地气,在乡村地久天长的生活里,看到汗水沥沥的艰辛与收获,深谙许多人天命中带着的孤苦,这些生存的悲欢离合,风吹不倒雨打不败的顽强,是我聚焦眼脑心手努力记述的人民。他们经历过社会变革,生儿育女,种地打工,穷尽一生之力盖房、供娃念书。到近年来发展换档提速,许多青壮年为了挣更多的钱,自觉或被动地跟随人潮出门打工,我眼看并目送着他们用远走高飞置换丰衣足食。自此,那个世代祖辈未曾弃离过的家乡,正迅疾而不可阻挡地向外迁挪,每个人都害怕掉进活得不济的队伍里,从吃好穿暖到追求全面发展。由于乡村土地本身的产出有限,加上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限制,对于依赖不住土地过活的人们接连离乡后,究竟是人改造了社会,还是社会改变了人?一直是我观察思考、选题立题较多的一面,这也决定了我写作的情感积累和思维语言。无数个夜晚,我每完成一篇创作,就像从高山上汗流浃背地背回麦子,卸空后歇靠在麦垛上,对着烈日喝下一马勺泉水那样酣畅淋漓,周身轻松,就连吹过的风儿也格外欢畅、清凉和惬意。
我一天天发现,山里的路上没有了人,岁月把少年变成了追故乡的人,背井离乡的人,守着土地的人,所有的凋敝与新生、荒芜与繁荣、淳朴与仁义,都盘桓在我营构的精神版图——夏家塆里。
二十三年的写作对我算是一种救赎,让我与失联的人们重逢,与失之交臂的往事握手,与不曾和解的生活言和。这种来自文学的超常力量,总能给生活一个明朗的出口,给现实一个安魂的避难所。
从第一篇作品发表,到新近完稿的《上上青泥》,到有幸获得首届甘肃散文八骏,这是一次从山沟爬到半山的一点进步,将让我更深刻地去感恩故乡的温情与泥土的养育,感恩我的伯父、耳聋的父亲,不识字的母亲和亲友们,让放牛娃的人生有了别样的意义。
我不知道写作的路还能走多远,但记得福克纳说过:“我一生都在写我那个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陈彦说:“作家视野是有限的,不如先把故乡写透。”江子说:“我其实写的是悲欣交集的人间——人间的出走与返回,永恒与变奏,热闹与寒凉,故乡与他乡,前世与今生,苦难与希冀,逼仄与辽阔,爱与死……”我想,我如果能够写好陇南的一部分生活,一寸岁月,一群人,就足够了。
原载2024年2月26日《陇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