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曾经夜里望天的房笆眼,但我深深地铭记,十多岁时的夜空,星河灿烂,静谧中透着亮彩,深沉中孕育广大,大地之乡,宁静肃美,天空之城,亮净明澈。
我怎样撞进城市,自己也说不出所以,但主因和动机,在于逃避农村泥地里的繁重劳动。小时候嫌家里距学校路远,山高坡陡,风吹日晒,面对每天步行的二十多里长路,我只是埋下头赶脚,什么路口遇见哪个人,什么鸟坐在哪棵树上,不用抬头就能猜准。
小时候观察过蜗牛在雨中的行走,它的腹部生有一道宽而细的横褶,后端尖足,爬行时,它用软足紧贴在别的物体上,用腹部肌肉的力量,波状一样蠕动,然后咕扭咕扭地,不慌不忙向前爬行。
过上城市生活后,我习惯去大街小巷里蹓跶,边走边看,所遇的迷茫就豁然开朗了。尽管在瞬间看见的只是表象,但也向我折射和返照一些苦与乐的真实,平凡的幸福,普通的随意。只要留心和在意,瞧瞧每个行路人,从他们身上,我便能清晰地照见生活不可多的明、少不了的暗。他们摆一个地摊、蹬一个三轮的努力,如不事张扬的蜗牛,一点点,一天天,慢慢爬。
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我如一只蜗牛,先天缓慢地独行,心无挂碍,又不看路,偶尔结伴朋友,让我敞心,又令我开怀,也遣释掉我的寂寞。街市的繁华让路程变短,拐到无人的河岸,能听见风的来去,有时候望着草木葱茏、繁花盛大的郊野,有时候坐在岸边细听流水、顾盼人群。心头温温润润的回潮里,我常常感恩这赐我们生存的人间,又感念仪式隆重的节日,譬如清明、除夕,无论如何,我必须回家给祖先上坟,我怕他们冥冥中还挂记和担心我,慈悲的故乡呀,需要良心的孩子奉还。大哥不能回家的时候,面对祖坟荒草无言的黄土堆,我自觉地再跪下去,多磕一头。
村庄的除夕,是一年中人气最旺的日子,也异常欢闹,和平日不一样的是,村庄上空燃放着烟花,哨声冲天,炸声入地,火树银花,光影迷离,掩盖了银河与星空。大年初一的夜晚,我站在房顶环顾村庄,红灯照暖了年,远山上大大小小的村庄明明暗暗。望着对面山村四起的焰火,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能放出光的勇气。我的行走止于河流,止于高山,止于黑夜,又止于暴风雪。身处热闹的世间,常常喜欢躲入草丛、木头和墙角屋檐,怕说话,不会紧追和迎合,最多也就是以不放弃的信念,为赶几步路,慢慢爬。
在看过这些幻如城市的灿烂后,我一躺在温暖的土炕上,很快便进入梦乡。我找不到曾经夜里望天的房笆眼,但我深深地铭记,十多岁时的夜空,星河灿烂,静谧中透着亮彩,深沉中孕育广大,大地之乡,宁静肃美,天空之城,亮净明澈。
我想起自己是只幼小蜗牛的时候,虽没有足够的力承,却坚信未来和抵达,而不停地爬。年轻时读杜牧的《清明》,最爱“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境。老家没有酒家,我却做过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故乡没有杏花村,但夏家湾小镇的三月里,漫山遍野怒放着水桃花、连翘花、山杏花。
我蜷缩在老家小院的墙旮旯打盹,一架飞机从村庄上空飞过,向东台坡飞去,远远看见明晃晃的机身、机翼和舷窗,十几秒钟后消失于天边云端。望着飞机飞过的故乡我思忖又逡巡良久,自己都跑远了世故了,凭什么要求故乡如初?
——原载《文学报》,《散文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