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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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真正看懂世事，需要年岁的磨砺。
我真正理解人间的正义与良善，应该是从看明白一出戏开始的。
癸卯仲夏，青泥河畔，秦腔百年班社西安三意社首赴成县演出，毕家山矿业有限公司倾情赞助，回报乡亲父老，为正当酷暑的成县大地，送来了万众期盼的好戏。
戏台上，鼓乐交响，胡琴悠扬，戏台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天水、汉中及陇南一带的戏迷，驾车赴约，赶往成县看戏。戏场后面，是成县的特色小吃一条街，各种吃食烧起的成县烟火，吸引着四处的游客和男女老少，逛夜市，吃美食，看喷泉，游县城。
六月的青泥河涓涓奔流。三意社来到了甘肃，陇南成县，一个叫青泥河的地方，四面的山上满眼皆是草木，蓊郁积翠，接天连碧，从凤凰台到鸡峰山，从梁山到泥功山，千万重青山上刺绣着千层万层随风荡漾的绿波。桥头体育中心门前，万人聚集，都来看秦腔，许多戏迷看完午场不敢离席，宁愿在太阳下晒在细雨中泡几个小时，也要守在原地等夜色渐沉，追着守着看完夜戏，快到凌晨时才肯离场。
今晚演的本戏是《火焰驹》。我来看时，正是加演《走雪》，一老一女，赶脚步，甩胡子，大雪纷飞的背景，剧中的老义仆曹福，是女主人公曹玉莲家的老奴，后来曹家遭受奸馋陷害，父母双亡，老曹福千里迢迢，保护主家女儿曹玉莲到大同去投亲，一路上需经过四十里之遥的光华山，赶上天降大雪，在风雪里经过天寒地冻的崎岖小径，老曹福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小主人曹玉莲穿上，宁可冻坏自己，也不让主人受苦，最后护送曹玉莲平安到达。这一老一少，一仆一主，伴随着凄清仓皇的接唱同台登场，让观众首先进入一种怜悯与同情的情境中，身后有人开始评戏，对于从小没有出过远门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官家女儿曹玉莲来说，面对家里母亲投井父亲自刎的变故，要在刀光枪声中死里逃生，一边是趁着夜色慌里慌张不辨南北东西的奔逃，一边是呼天抢地失魂落魄的恓惶，凄清里以悲苦的一句“刀枪林立向外闯”，以一停一顿的“啊”字长音，唱出人逢绝境的悲凉。这穿插着伴以后音拖长且一顿转音的一个“啊”字，和她的举手投足，瞬间让人感到荡气回肠，惴惴不安。曹玉莲手眼身法步欲进还退，欲快却慢，立身不稳，摇摇晃晃，身如柳摆，轻盈又飘忽，她的眼神里左右探看和双手牵引裙裾上下转身游走的身姿，在唱腔与动作的结合与变化中演绎出失魂落魄的人生困境。
扎实的做功，生动的神态，不论是老生曹福身上的忠义忠勇，还是聪明娇柔的曹玉莲面对担惊受怕慌不择路时奔逃的情态。这对主仆一人一句的对唱，先是奔逃，动作忙，神态慌，心思恐，两人雪夜赶路，老生不时以双臂侧举遮拦危险，以身势逆转回护玉莲，两只绵羊欲闯出虎口的紧张场面，把台下每个观众的心都给揪住了，抓紧了，看戏的人，他们一个个手心里似乎都捏出了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一辈子要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白雪皑皑的光华山，人生地不熟，狼虫虎豹有千万，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生一旦，悲苦交加和天寒地冻的路途，既要走羊肠小道，又要涉激流险滩，一会儿，衣服被野蒿挂住，一会儿，头发被树梢缠住，在经过独木桥时，双手高举抓住柳梢枝叶，颤颤巍巍生怕掉下去的动作表演，以至当她战战兢兢担惊受怕跨过独木桥时，突然一下子转身踩过去的动作，人虽然过桥了，但吓得瘫软跌地了。戏场上，上万个人，眼中都替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提心吊胆地赶了一段风雪夜路。
这一唱一念一做，步步相接，滴水不漏。
回首少时的生活记忆，夏家塆小镇的戏台上就频繁上演过这折戏。我们给班上气质条件好的女同学起外号，叫她玉莲，她们不一定知道什么意思，但都不喜欢这个土气的名字。在那一年一年看过的戏中，上演最多的戏是《火焰驹》，因为我们特别喜欢那个“运不好但命好”的李彦贵，喜欢戏台上艾谦登场时接连喷火的情景，和壮士义胆的人在遇到老友家庭落难时，义不容辞拔刀相助，策马扬鞭飞奔传信的侠肝义气，那驾乘火焰驹快马奔腾的阵势，所向披靡，脚下生风，好一个快意恩仇啊！
从那以后，我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一年一度跟随长辈去小镇看戏。我的伯父已从邻县调回小镇任教，他是一位高中语文教师，早年在县外从教二十多年，母子分离，年届不惑时遇同学伸手援助，费尽周折，才得以跨县还乡，回镇教书，最后从康县平洛调回成县最大的农村中学，这种盼星星般的幸运，作为一个游子，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农裔子弟，能够梦想成真，回乡侍亲，也让这份孝顺与孝行，闻名乡里。
那一年，伯父精心准备，提前备足看戏的盘缠，无论如何，伯父都豁出去了，他只求祖母高兴，盘缠准备了又准备，预算了又预算，然后带上祖母和我们兄弟姊妹们，赶往小镇的戏场，热热闹闹去看戏。这是那个年代一年的生活计划中比较隆重的事情，是所有家庭赶在人前荣光的体面。缠着小脚的祖母，身穿压在箱底的深蓝色斜襟衣裳，带上积攒已久舍不得用的盘缠，叫齐我们大大小小的孙辈，很正式地出村，入镇，挤进戏场里去，喝汽水，吃麻糖，买气球，吃喝玩乐，过足了瘾。
戏场周围，卖面皮的，卖五香花生和葵花籽的，卖鸡蛋醪糟汤的，卖油糕的，一顶顶简易的帐篷，把戏场四周围得满满，不看戏的人，东张西望，只图凑热闹，真正看戏的人，目不转睛，直到帷幕拉下。
每逢镇子唱大戏，让人屡次潸然而泪下的，有《周仁回府》《铡美案》《火焰驹》。
谁不爱看如此伤心的戏？新编《火焰驹》，也就是父老乡亲们茶余饭后讲述的《卖水记》，这部戏原为清代剧作家李芳桂创作之碗碗腔著名剧本之一，后被改编成流传久远的秦腔上演，1958年此剧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首部秦腔彩色电影之后，影响更大。《火焰驹》由三意社首排首演，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肖玉玲首演成名，中国戏曲梅花奖获得者侯红琴师承肖玉玲，亦以擅演此剧闻名，甘肃省秦剧团窦凤琴所演《火焰驹》也自成一派，富有特色。这些年，由于在文化部门工作，有缘面见几位大师，为他们吃苦而敬业的奉献精神，心里折服，而更加敬重秦腔。
放牛娃的农村里，一年一度的小镇会戏，是全镇方圆几十里人海，如涌而至又沸腾不息的短暂庙会。儿时熟知的大戏《火焰驹》，从小就叫《李彦贵卖水》，因为那时我们不懂千里良驹足下生焰，不懂眼如赤金灯，须垂血玉线，足似红玛瑙，更不懂一个人为了报恩与正义，奔腾处烈焰熊熊，长啸时声穿牛斗，不懂红鬃飘洒红漆珠，火云穿空燎原势，还不懂身较赤兔红三分，敢叫绝影退千里。我们对忠奸良善、人间情义还没有体会。
《火焰驹》演的是宋朝时番邦北狄王造反，大将军李彦荣奉命挂帅出征，朝中奸臣王强与兵部尚书李绶（李彦荣之父）不和，诬告李彦荣投敌，朝廷遂将李绶下入天牢，李家被满门抄封，家人被赶出京城，住在一个破庙，无以为生。这祸从天降的李家遭逢危难之后，李彦贵屈身去向居住在苏州的岳父黄璋求援，不料黄璋已闻耻讯，便冷目相向，悔婚退亲。
彦贵无奈，只好依靠沿街卖水度日，以侍奉老母。黄府的Y环应当是世间善良的化身，心机灵巧的她，从中疏通，牵线搭桥，设法成全他们的婚姻。她希望木槿花儿并蒂放，希望水中鱼儿游成双，树上鸟儿栖成对，惋惜那白兰花一朵朵开的赛琳琅。一日，彦贵卖水被未婚妻黄桂英与丫环芸香遇见，这场特意安排好的邂逅与布局，芸香引其与桂英相会，并约好夜晚在花园赠银。哪岂料这简单无邪的三人密谋，被隔墙有耳的奴仆王良发现，遂躲藏在花园石头后，目睹了当时违反天伦的卿卿我我，王立即将此事密告黄璋，黄璋为达目的，令王良杀死芸香，栽赃于彦贵。月黑风高，无所作证，彦贵被诬入狱，判处死刑，秋后问斩，年事已高的李母团团转，焦急万分，肝肠寸断。此时此刻，贩马义士艾谦登门救难，连遭祸害的李家绝处逢生。他拜罢李母，乘火焰驹日夜兼程，入番报信。唤回彦荣劫了法场，救出彦贵，有情人终成成眷属，杳无音讯的兄弟合家团圆。这一折折都是孝悌，一折折都是仁义，一折折又哪个不是真情？
一场经典的戏曲，只有群众掌声迭起的喜爱，才是最大的捧场。我之所以爱秦腔，就是因为不论在何时不论在何方，只要有一出好戏，我那些憨厚朴实的父老乡亲，就自然会撂下锄头，放下手头的事，搁下正交紧的农活，换上最漂亮的衣裳，搬个板凳，钻进万众呼拥挨挨挤挤的人潮，此时此地，我看见平凡普通的庄稼汉心中燃起的追求和美意，他们是农民，但他们也有欣赏美的心，这是劳苦酸辛的人民，沉浸于看戏的投入与痴迷。
这黄府的小姐是钟情的人，倒落的李府一家穷途末路，黄桂英真心救夫，Y环、艾谦行善施助，彦贵为了尊严不肯卖水，到了剧尾，一匹赋予神话力量的火焰驹心怀仁义，不舍昼夜，奔赴边疆，占据了悲欢离合的舞台。看起来是一出戏，其实是一支人间真情的长歌，剧情经由火、马的自然图腾与崇拜，我先是明白了人间自有真情在，又接着为世情百态的多变与误解而唏嘘。多么好的大家闺秀桂英呀，多么不解风情又时运不济的李彦贵呀，李母，黄父，一心只为儿女操碎的心呀，哪里有孰对与孰错？岂可辨善恶与是非？只是那个陪黄桂英赏花指鱼比鸟，想方设法以解主人烦闷的小小Y环，多么伶俐又勤快，多么体贴又会事，只可惜桂英人在事中，哪有闲情？一主一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还有多么正直奋勇的旁观者艾谦，念旧恩，忆旧情，听闻李府遭罪，想尽千方百计赴汤蹈火，报信求援，闯劫法场，是一种多么慷慨激昂的义呀！被父退婚的黄桂英，一再经历情缘难断的煎熬，她自作主张，施救李家，她订亲守婚，忠贞不渝，赶赴法场，但求同死，一举手一投足，一撩衣一拂袖，一摇头一掩面，一左顾一右盼，情到深处，巧妙传神，情到浓时，优雅脱俗，谁又不爱这样的人儿？当退场拉幕的时候，当鼓点敲打不停的时候，演员要么是独台表演，要么是风搅雪，你瞅着我，我望着你，翩翩移步，时间仿佛停缓了下来，让人为之落泪，为之动情，为之叫绝。
人生如戏，路道崎岖，常言说麻绳总是从细处断，下雪的天气往往遭遇冰冻。好在世事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当人生绝望而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不经意间帮助过的人，一定就会出现，溯因而果，不求回报，只图感恩，这当是怎样一种义薄云天的义呀！
那么何谓人间义气？是艾谦马不停蹄千里驰援，何谓人间善良，是黄府Y环的喜心热肠，这悬肝胆秉忠义重承诺守信义尚气概忘生死的忠孝仁义信，这落井下石奸诈狡猾势利眼，曾经不解的人生困惑，都在这场戏中鉴古知今，得以释怀。我们现在的生活，戏里早就演过。我与兄友感叹：“年少不懂戏，看的是热闹，懂戏已中年，命运本蹉跎。”
三意社带给成县的《火焰驹》，活灵活现展示剧中情节和人物形象。现实的生活充满矛盾，先是要把美好给折磨和摧毁，然后再又历经一番磨难，再走许多歧路或弯路，折回来让没有放弃的人们得以成全，这戏里的故事，不就是我们身处的人世人生吗？
义在心中，就能危难里骑四蹄火骏，奔过旷野传信救人。初心不改，就敢为信为情忠贞不渝，等候落难无助的人起死回生。
这策马狂奔火焰驹，感动得观众热泪盈眶，台上台下，在经典中的反刍与致敬，像一路淌过县城的青泥河，源远流长，经久回荡，像耿直朴素的故乡人，忠信仁义。
上千年郡治惠安陇上，十万人名城齐吼秦腔，古调新韵的成州，深藏着高天厚土的龙脉地气，奔流着地给天赐的清流浩波，多少方正贤良的正气，在山河间激荡。
三区崛起的成州，在风清云秀里日增月盛，正所谓，山聚汉风城涵唐韵千年古县千年画，河颂欢歌云蒸紫气百里青泥百里歌。
——原载2024年第3期《金城》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