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起伏伏的山岭上,是无边的碧绿。风起松涌的样子,让苍莽的十万群山,到了青翠欲滴的季节。
这是七月的甘肃成县。林梢尽头,不时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小汽车穿山转弯的喇叭声。深深浅浅的山坳里,隔着沟壑俯瞰,许多院子里停放着水蓝色的农用车、小货车以及各色的小汽车。
这些年,因为扶贫工作,我频繁地下乡,频繁地去过县内数十座大大小小的村庄,去过一些位于山顶沟畔的贫困村。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靠着双腿,在深山里耕种、赶集、探亲访友,从一架梁到另一架梁,背着背篼一天行几十里路,习以为常。
越是在深山深处,乡民们的生活看起来越加艰辛。越是往山顶盘去的村庄,那里的人们居住得越分散。房子多是土房,没有路,没有交通工具,大山如铁铸的壁垒,阻挡着人们去外面的世界;山路如毛细的羊肠,缠绕着人们打算离乡的脚步。
鸡峰、二郎特困片区的村庄,多数隐藏在鸡峰山、泥功山深处的山林里。一些在山前,一些在山后,遇上细雨浓雾,藏于山坳、挂在半坡的人家,便看不见屋舍人迹。
小学生走在秋雨深深的泥路上,尾随其后的,是幼儿园的孩子,山路上不时有上山下山的人们,背篼里背着粮食化肥。我感到,深山太深,即使有一点儿什么产出,也没有路,能轻巧地把东西运出去,或者卖出去。
这些去往山庄的路,是乡亲们自发而起,顺山坡山崖一点点刨开,一年年砍伐林梢、垫补整修出来的毛路。越沟和垮塌的地方凌空担着椽木,铺着树皮蒿草,从山上面往山下看,山坡被刻画出一道道褶皱,弯弯曲曲,高低盘桓,在晴天尘土飞扬,在雨天泥淖陷脚。逼仄的路面上,被三轮车碾压出很深的泥泞。我们的车有时候勉强走到半途,再步行一阵子才能到达。
也许由于自然地理条件差的缘故,这些村庄的人们格外勤劳。我亲眼见一个农夫背架子上背过三袋粮食,估计有两百多斤重,还有送亲的人们结队走在泥路里,背箱子(嫁妆)的人,上面还坐着个小男孩,大家要去吃酒席,满脸的喜气洋洋。但仔细看,队伍里的人们手里各提着一双鞋,这是下山后不走泥路时,人们脱下雨鞋放在路边草丛后,要换上的新鞋。泥路上缓慢行走的人,和阔步走在大马路上去吃酒席的人,宛如穿越一个时代的人。
山里人家掩映在青岗林中,高山崇峻,树木遮天,流水潺涓。走在村头溪畔,时时有鸟鸣空涧,一台台、一级级的小院,坎上坎下,院中有鸡鸭踱步,院边有木瓜累累,屋后有凤栗熟裂。在山林与溪流之间,何首乌藤缠绕着农家小院,院落的晒场上、苇席上,晾晒着刚刚剥去青皮的核桃。有野百合开放在瘦石嶙峋的莓苔草丛,篱笆围起来的田园里,是新鲜菜蔬,靠山靠坡的地方,摆放着数十只蜂箱。
走进山顶人家的院落,新房已经粉刷。过去这里的一座座瓦屋里,门里进去是堂屋,相当于城里人的客厅,右屋置办着一个灶,左右两屋靠窗各盘着一张炕。房屋拥挤而简陋,晴天有太阳从屋脊的瓦缝中照出来,雨天有雨水滴滴答答漏下来,人们多从几里地外的山泉挑水,昏黄的灯泡照耀下,糊墙的报纸被地上的火塘熏得金黄发亮。地上堆积着成山的粮食、毛栗子、核桃、药材等,时间久了怕发潮,一些人把怕霉的收成全部堆放在炕头,一些条件差的人家,还在院子里散养着家禽。
山林边的村庄往往多雨,说下就下,一阵雾过来,马上就飘雨;一场风吹过,或许傍晚就下起一整夜的雪。农民们望着几十道梁缠来绕去的土路一筹莫展,纵然有使不尽的力气,不计其数的山中珍品,那城里人喜爱的野菜,土猪土鸡和山里药材,却很难从这坑坑洼洼的烂泥路上卖出去。
山里人做梦都想有一条水泥路,夏收秋收的东西,只要从山里运出去,就可以变成钱,读书上学的学生就不用受罪,生病的人就能及时医治,山外的媳妇就能娶进门来,深一脚是泥浅一脚是泥的日子就到头了。“只要路一通,啥就都通了,有了。”这是这些年,我反复地听到山里人对通路由衷的渴望与心声。我知道,“有了”,在成县方言中,是对生活奔头的概括,是脱贫致富的代名词。
好在,精准扶贫把最难走的路修通了,山民们做梦都盼的盘山路,硬从石崖上,开辟出来。汽车能够开到山顶,并接上通到集市和邻乡邻村的路。往最深的山沟里走,就连乱山丛林中的人家,路也直抵家家户户的门口。赶上饭时,人们的厨房里,菜蔬和米面充足,山里人的腊肉挂满椽头和墙角。油锅里烩着西红柿鸡蛋面片,红红的西红柿应该就是院边摘来的,鸡蛋应该是满地跑的鸡下的,菜园里新鲜的青椒、豆角和小葱,被剁成碎块,锅里正漂着一层油花。女主人热情地招呼盖房子的工匠们歇息吃饭。
依照山里人的脾气,路通到家门口,没有人会依着大山饿肚子、晒暖暖,路通到了山脚下,满仓的粮食、压成山的山货、一坡坡的药材,就变宝为钱。穷光阴有奔头,日出而作的劳动更有干劲儿。大家各自探寻着过好日子的门路,起早贪黑的忙碌里,有的人办起了合作社,有的人搞起了小生意,有的人跑起了农运车,从泥地里到市场上,从年头到年尾,勤劳的人们在上街赶集和进城时,放下了背架子,坐进了汽车里。
曾经与命运卓绝抗争的山里人,有了顺应心意的帮扶,感觉身轻如燕,如得天助。他们除了种粮食,还种核桃,种药材,种烤烟,养蜂,营生很多。
2017年12月,全县的最后一条通村水泥路竣工通车。自从有了路,世世代代山里人,从此开着拖拉机、坐在汽车上。一车车粮食,就是一座座银山;一车车山货,就是一座座金山。农产品上市的时候,大卡车从村庄到乡镇,整车地装走大山里的核桃和药材,装走走俏城市的山中珍宝。古老的耕作被机械化替代,曾经的背篼、牛车都已搁置在柴房中。许多院子里停放着摩托车、拖拉机、卡车、小汽车。唤醒黎明的鸡鸣声里,多了柴油发动机的转动声和汽车的马达声,茅草丛里的羊肠小路已经荒无人迹,人们都走在大路上,坐在车里。老棉袄换成羽绒服,茬茬背篼换成摩托车,沉重的东西不用肩背畜驮了,踩着油门握着方向盘,就能说去哪儿就到哪儿。
天近黄昏的时候,路灯随夜幕亮起来。砖铺的广场上人们在跳舞,一些喜欢学习的农民在农家书屋里看书。乡亲们不再晨起挑水,任何时候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自来水就涌出晶莹的清流,洗衣机的声音,唱出如山溪一般欢快的歌。住在山顶的群众搬迁下来,经济困难的人们,国家帮助改造土房子,住进抗震砖房,改造灶房和厕所,硬化院落,周围是果木应节成熟的果园。夜深黑彻的时候,山村一片灯火通明,太阳能路灯照亮着村村路路,亮在距离星星很近的天边。我抬头看见宽带光纤穿山越岭,接进许多人家的新砖房新楼房。年轻人通过上网查农产品行情,联系客户来上门。
如今从成县的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山山岭岭的路都四通八达。山村连着山村,汽笛声穿越汽笛声,在任何一个角落下脚,都有干净又宽阔的水泥路,送你回乡,带你离乡。
到了周末和节假日的时候,城里开着车来游山玩水的人,进村都感叹,这比城里人还滋润的现代生活。我感到政策的暖心,工作的力量,让城与乡的差异越来越小,让昔日的农村开始被人羡慕和向往。
不是山里面过去没有宝贝,而是风雨无阻的路,唤醒了山村和沉睡的土地,让山里人搭乘时代的快车,变换了山乡的容颜。昔日的山沟,焕发出耀眼的新光彩。
——原刊2019年1月21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