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不断的鸡峰山,是比过去更加青翠的层层叠叠。源远流长的青泥河,是比早年更为清澈的淙淙涓涓。十几年前的故乡人,把自己称为山里人。坐拥山城,前后左右是山,四面埋伏是山,开门见山,出门翻山。一个人要去远方,去读书,去做买卖营生,望着眼前的山和难走的路,只好望而却步。
多年来,故乡成县人和我一样,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故乡快变。在盼望中,好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直到今天,终于盼来了天空飞来的航班。
想起1997年第一次离乡。我顺着村口的土路到小镇,又从小镇出发到县城,坐着班车边走边停,绕着乡村小道,翻山过河,一整天时间才赶到远不过一百多公里的学校。忘不掉考上学校出村那天,淅淅沥沥的秋雨,坑坑洼洼的村路和乡道,让我心里也坑洼起伏。心想着故乡什么时候能从泥泞中走出来,又心想着难道故乡天经地义就该是这模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山黄,田地黄,土路黄,满眼都是黄土黄。
1999年我去兰州参加毕业实习。汽车载着我奔跑,窗外刷刷地飞过陌生的风景。我默默地牢记下经过的村镇:娘娘坝,稍子坡,皂郊,天水,郭嘉镇,通渭,巉口,十八里铺,夏官营,接驾嘴,东岗镇。大概九个小时后,汽车停靠在兰州东站,我带着被褥和行李,乘公交车到西关什字,见到了熟悉的同学,住进兰医二院防空地下室——我们班在省城的实习住宿点。
那时小城没有高速公路,乘火车要到二百多里地之外的天水去。绿皮火车时速慢,沿途逢站必停,到兰州需跑大半天时间,还要中途倒腾行李。在这种情况下,我去省城,往往是先坐拖拉机到小镇,再坐小镇发往县城的班车。然后,要么从县城坐上直发兰州的班车,要么顺着省道转国道,到天水,再坐火车上兰州,去远方。
跨世纪的年代,去远方是一种生存,也是奋斗者的精神追求。你不去远方,怎么改变生活的模样?全中国的青壮年农民踏上去他乡的火车,故乡人也不例外,三五成群、浩浩荡荡离开故乡,似乎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勇气,又带着一种不翻身不回乡的悲壮。故乡人一个个像英雄,在体力和汗水的疆场上挣自己的生活。我在兰州,到工地去找他们,没看见委屈和失落,反而是满怀的期待和投入。
2005年,我结束在异地他乡的打工,回故乡,那地图上只标注着县名的地方。我从昆明坐火车,在成都中转,到兰州红山根下车,硬座车厢里嘈杂,纷乱,向北而去的人们,操着各地不同的口音。我深夜到兰州,办完事后赶到车站,搭乘唯一一辆回县的班车。这一路的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村,用了三天四夜。
故乡还不繁荣。这个位于秦巴山深处秦岭西麓的地方,由于起伏错落的山形地势,尚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更没有火车和飞机。成县人在外,解释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时,习惯用天水来定位。出门离乡的故乡人,要去长三角,要去北上广,必须把属于另一个城市的天水作为出发站,提前一天赶到天水坐火车,蜷缩在车站里等车,将近二十节的绿皮火车开过来,人们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挤进站台,挤上火车。火车一般停十分钟后,发出一声粗犷的巨吼,车轮旋转,不断提速,乡村和城镇,被一路往后甩,往远抛。陌生的城市,像磁力巨大的磁铁,吸引无限好奇的故乡人。那里有比小城百倍的繁华,大的街道上都有像景区一样美丽和干净的公园……所有出过门和在他乡的人们,都从心底一遍遍生起假设,生起高速公路梦,火车梦,飞机梦。
2015年,G7011十堰—天水高速开通,改变了重山阻隔的局面。无数故乡人迁徙式地去汉中看油菜花,虽然故乡的油菜也正以不可形容的热烈烂漫开放。也许是故乡封闭太久了,急需一个出口,去外边透透气。打通高速出口的成县,也向外界打开了开放的窗口。那年的“五一”和国庆节期间,成县景区游客爆满,车辆停到了景区的几里地外。
一条路对生活的意义,对故乡,是扬眉吐气,是插上了翅膀;对于我,是省时省事,一转身工夫就可以从县城回小镇。近年来条条道路通县城、乡村道路村村通,我便清楚故乡之所以封闭,就是因为大山无途,人和物出不去、进不来,是交通在制约故乡。我盼望故乡通高铁、通机场。如今,一座空港从天而降,凝聚着建设者和干部群众的心血与奉献,凝聚着百十万乡亲祖祖辈辈的期盼。这座机场,在甘肃徽成盆地自然隆起的丘陵之上,在环山的怀抱和森林的簇拥里,在县城边上的石沟村。数百台挖掘机和铲车,削坡填谷,历时三年,造出平地。我在外地的同学朋友,掐指算着机场通航的时间,计划着在春节时,有一条最近的路线回故乡,计划着坐飞机回家。
回想二十年前我在异乡的求学经历,武都山大沟深,米仓山上的弯道数也数不清,定西以北干枯荒凉,黄河两岸涛声激荡,路途漫长难行,延阻着无数人的旅途。陇南十万群山,让故乡隐姓埋名多少年,藏在深闺人不识。我在云南的时候,人们都问我:“你们上学是不是骑骆驼?”“陇南,是西藏吗?是没有水不长树的地方吗?”我为此尴尬又无语。现在我由衷地感到喜悦,心潮澎湃。因为交通的改善,拉近的不仅是距离,还是一种文明的进步。改变的不仅是出行方式,还是一个城市的发展水平。故乡醒了,公路如玉带,航班如雄鹰,舞起来,飞起来。
2017年9月,成县机场开始校飞。民众闻讯,纷纷自发去机场等飞机。他们从上午太阳初升时就候在那里,在机场跑道四周的草坪和山岗上,站满了父老乡亲,提着旱烟袋、胡子长长的老大爷,做着针线活、纳着鞋垫儿的婶婶大妈,穿着新衣裳、打着太阳伞、脸庞水灵的姑娘们,英俊潇洒、精神抖擞的小伙子,抱着婴孩的妇女……静候在乡村城镇和山林田野仰望天空的故乡人,满心欢喜走很远的路来围观的故乡人,望眼欲穿。村头巷尾,空气里,飘得最多的字眼是“飞机”。飞机降落的一瞬,感觉万山如笑,万水奔腾,万众欢呼雀跃。对故乡人而言,这是大山架往世界的虹桥天路,是祖祖辈辈改写山里人绰号的那个大梦成真。古老的成县迈出远航的脚步,山城的乡亲父老,可以到兰州、重庆、西安,可以到青岛、北京,实现了从家门口远行的夙愿。
十月,层峦叠嶂的秋山万紫千红,金灿灿的玉米挂满屋檐,长满畴野的十万亩大豆开始转黄转熟。从秋风深处远望,正像一片金色的汪洋,描绘着脱贫攻坚的图画。漫山遍野的大豆黄叶和灌木红叶,给草木即将退场的大地,种下无比绚烂和妖娆的一片花海。如今的成县,远看是一幅画,聆听是一支歌,默写是一首诗,万物复苏的气息,让唐诗里面流传千年的古风古韵,再一次像无际的春草盛大地发芽,有接连不断的群花盛开,有创业建业的精神,有扬眉吐气的时代凯音,完全可以滋润遥远时间以来的所有枯萎。路通了,任何时候来,你都不会再错过养眼的风景。即使错过了十里桃花,不久就有万顷油菜花海。错过了红玛瑙般的樱桃,还有百年老树的核桃,土法酿制的蜂蜜、陈醋、白酒、黄酒。
世人皆叹蜀道难,虹抵山城胜仙源。秀岭抱水待君游,再无峰岫阻远帆。成县飞起来了,秦岭西隅的十万大山飞起来了,这是成县人发自心底唱出的悠扬动听的歌,胸有成竹写下的蹙金结绣的诗。让我们期待,飞起来的故乡,接着写长江上游的秀美,接着写波澜壮阔的未来,写这部魂牵又梦绕、缱绻又幸福的史诗。
——原刊2018年4月14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