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甘肃成县西狭古栈道,就仿佛步入了历史的长河。建于东汉建宁初期的西狭栈道,位于下辨(今成县),是古蜀道上“祁山道”的重要道途。镌刻其间鱼窍峡摩崖上的《西狭颂》,题记落款为东汉建宁四年(171年)六月。
望着峡崖上一孔孔或方或圆的栈痕,耳畔仿佛就响起辚辚车声,马队嘶吼,脚夫们的山歌声。位于黄龙潭之上黑黢黢的石碑,刻着已经有过一千八百五十年的文字,静观这摩崖上的汉隶,高古之风扑面而来,心被一个个文字吸引。这千年的栈痕、石碑,讲述着洪荒历史中一条道路的热闹与繁华。
热衷刻石记功的东汉,当时无名之辈的下辨邑人仇靖(今成县人),用飞扬的文采,沉劲的笔力,记录了武都郡太守李翕敕吏督修栈道的事迹。如今,无人不惊叹他其实是盖世的书法大师,可惜我广搜志书,也寻不到其名传。
夏天时,天旷地幽,鱼窍峡谷、天井山、响水河的草木葱茏。蜿蜒的古道上,回望风马旗飘荡的马帮、背夫、驿镇、客栈、畜市、民谣、情爱、争战等灰飞烟灭的场面,一段段古道,宛如一串串斑斓的珍珠项链。我陪外地客人,用形色软件识辨稀奇的花草植物。秋天临近,风开始吹落茂密的苍黄,峡谷就剩下不计其数的石头,两谷夹峙的天空之上,路过一群群五彩千姿的云,山坡和灌木仿佛被镀上金光。低头走过躬身崖,沉弯一下腰,低一下头,用谦卑的身心仰望泼墨的悬崖,欢唱的溪流,在清风徐徐里淙淙地流淌。
走进汉代摩崖馆,我向远客介绍西狭颂、石门颂和郙阁颂,这亲堂兄弟的三块摩崖石刻,它们镌刻、风化和保存的现状,又领着他们实地探寻黄龙潭附近的古栈道遗迹。透过排列成线的栈道支撑桩遗迹,我的面前仿佛重架起古道的千梁万柱,铺设出一条通途,东去关中,南往巴蜀。
置身峡谷,腾空杂念,放下世俗,漫步于修凿在三十年前的观览栈道,去找寻和考证每一方饱经风雨剥蚀的栈孔,经过一千八百五十多年风雨的西狭古栈道,贯穿在这落差有四百多米的西狭峡谷。通览西狭,现在可见的栈道遗址共有7处,分布于十里深峡,自东向西依次为西狭狭口栈道遗址、躬身崖栈道遗址、黄龙潭栈道遗址、保仁寺河坝栈桥遗址、石门栈道遗址、西狭十渡栈道遗址、西狭西口栈道遗址。《西狭颂》碑文内对其来龙去脉,均有载述。
《西狭颂》,全称《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当地人称《黄龙碑》,其位于天井山谷传说有黄龙飞出的潭水之上,与陕西省汉中市的《石门颂》、略阳县的《郙阁颂》同列为汉代书法“三颂”,为“三颂”摩崖石刻中保存最完整的石碑。碑有额、图、颂、题名四部分,篆额“惠安西表”四字,正文右侧刻有“邑池五瑞图”,即黄龙、白鹿、嘉禾、木连理和承露人,颂阴刻隶书20行,共385字,题名竖行12行,计142字。整碑高2.2米,宽3.4米,主要记载了武都太守李翕生平,歌颂其修复西狭栈道为民造福的政绩。这方摩崖石刻,见证着我国汉字字体分类发展与隶书极度成熟,其书法方正舒展、雄健潇洒、敦厚虚静、冲淡平和,堪称隶书经典,被誉为汉碑摩崖之冠,在中国金石学、文化史、书法史和交通史研究方面占有重要席位,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颗璀璨明珠,享誉海内外。
站在《西狭颂》摩崖前,过往的游客和艺术学院的学生,在群体拜谒,写生,合影留念。看他们膜拜石碑,听他们辨析和争论,谁比谁恣意奇纵、宽博古拙、方正高古和凝重豪放。这时,沉睡的《惠安西表》突然醒了,峡谷幽幽,水声琅琅,空气中也升腾起一种瑞气。他们惊讶于石刻旁,竟然还刻画有《五瑞图》,那欲飞的黄龙,去了哪里?这时候,我多想对他们说,黄龙活到了现在,石碑活成了神话,树木连理成林,白鹿依沟出没,天空的甘露愈加盛多,成县盆地的嘉禾,沿山沿川结出了沉甸甸的谷穗。
面对黄龙碑,铅黑的石头老如青玉,又滑如磨铁,悬崖把它特意藏匿于怀,免受太阳的照耀和湍流的冲击。细细思索,久久逡巡,就会发于心腔地感谢这青苔古道,敬畏这摩崖之上漫坡而垂的密林掩拥的石刻,是繁梢长藤,是像汉隶笔画般蜿蜒波磔的天井山,抵挡和保留住了任岁月剥去红装,不受风化的“鱼窍”峡,珍藏住山林野外的石碑。
拾阶而上,依亭沉思,无语良久,我仿佛穿越东汉与李翕会面,又与仇靖相逢。汉武都太守李翕,为千山鸟飞绝的西狭,为此前本没有路的西狭平夷正曲,使古道可以夜涉。当年的仇靖,一定是李翕信任、器重并赏识的人,也是最早开启了落款且把名字留在文末石尾的人,是古代石碑中第一个标注和载明创造者的大师,遗憾的是浩浩荡荡的书法史、文化史,只字未提仇靖,宛如一个寂寂无名而被遗忘的人。
除了摩崖石刻《西狭颂》,峡谷还珍藏着记载继任太守耿勋为民除患造福事迹的《耿勋表》,这方摩崖就像是《西狭颂》的“兄弟”,晚刻于东汉熹平三年(174年)四月二十日,全称“汉武都太守耿君表”,但由于向阳而风化受损,石质与字迹都没有《西狭颂》那般丰润。在西狭颂摩崖石刻附近一公里内的南侧崖壁上,留着东汉以后的历代题刻二十多方,比较著名的有汉将题刻、吕蕡题名、吕大忠题记、西狭西口摩崖石刻、李可染题刻等。
《西狭颂》摩崖石刻,在2001年6月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6年10月被中国书法家协会命名为“中国书法名碑”,2019年10月16日,国务院将西狭古栈道7处遗址和4处题刻题记并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狭颂摩崖石刻,更名为西狭古栈道遗址及题刻,而成为涵载丰厚的民族文化遗产。
多年后再访西狭,身临摩崖,就不由地感恩自然的造化,莫过于这好山入座清如洗,这无限生长的野树野气横生,莫过于一年年生生不息的蓬。季节变幻中,古道万木欣荣,题刻经久沧桑,演绎出了不被征服的一种不绝之美。凝望堆堆苍石,静卧谷涧,细听涓涓清溪,奔流石上,站在一帘幽梦般的瀑布前,犹如与走过峡谷栈道上的古人谈心。
拜水问道,卑恭地去探寻这古老的栈痕与文字,便感激这万古的地老天荒。打开尘封的《成县志》对风土往事的所有记载,多数时候,我靠存活的文字判别真相,依靠风霜雨雪的饵料养活,沉浸在《惠安西表》中汲取养分,再大的风,并不能吹散我全神贯注的意临,而人生的觉悟,向来就从这无边的虚空里降临。我多想自己能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枚碑林石缝里的荒荏,草苗,一眼细泉里不是浪花的一滴水,一道波纹,那该有多好!
就像此前的武都太守虞诩,以增灶计大破羌军,安定武都,清正廉明,不阿权贵,像前任马融,学识渊博,遍注群经,他在出西狭外三里地的广化寺设帐授徒,前授生徒,后列女乐,鼓琴吹笛,不拘儒者礼节,弟子慕其聚往,开创了成县重教兴文的先河。
——于是,喜欢。但又何止是喜欢呢?
沿着迭折的栈道走来,所有停歇胜过行走,所有逡巡胜过漫游,所有丈量的脚步长过出山的道路,干净的灵魂必然能穿过烟雾的迷茫。此时,我独爱这栈道的檐雨,超过无边的江海与湛蓝的晴空。独行峡谷,我再怎么遣词造句,都匹配不上摩崖石刻熠熠生辉的光芒。伫立于壁立千仞的摩崖前,这方圣地时时濡染着我,鞭策着我,时时不能辜负这方高天厚土,千年的石头会说话,让我对着漫无尽头的荧屏和星灯,行行重行行。
有时候,我以梦为桨,撑过长夜比雨滂沱的孤独,有时候,就地而坐,放下那些遥不可及的虚幻,在深夜笔耕,完成了写给成县的《山河素履》、《成县山河记》。
回望天梯云栈,火焚水激的烟光犹在四射,数万工匠的汗气犹在淋漓,面朝或方或圆的摩崖栈孔,先人的血汗尚还温热,仇靖可好?东汉可好?
隔着一千八百五十多年的时空,我仍然能够看到你青衣长袍攀崖的身影,犹然能够听见你挥拓勒校抡锤凿刻的錾响,但你未必知否,写在山林摩崖的表颂,千古未磨的栈痕,在石头的承载中永恒。瞻望留存于驿道的栈痕,探听远古时空的马蹄声声,一个个遗存的历史符号,“威恩并隆,远人宾服”“徼外来庭,面缚二千馀人”等一段段石刻记述,对民族交流民族团结的贡献,让人陷入沉思。
如今的成县,走过古道的都是游人。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处处是通途,天南海北,航班起落,铁路穿越,已经没有到不了的地方。节假日的西狭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年届中年,我方顿悟,中华腹地的成县,在日新月异的巨变中浴火重生,清凌凌的辨水依然翻腾着迷人的浪花,马融、李翕、耿勋这些太守辟修的古道,因为仇靖,在公元171年,就书写下最为文雅异彩的颂章。
走在新时代的古道上,我侧耳就能听见,民歌德惠的礼赞低吟浅唱,天降五瑞的泰隆凤引九雏,人稠物穰的繁荣丰裕昌盛。
——2023年7月29日《中国民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