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客人

一

鹅毛大雪中的小唐村村道上，雪人一样的石老太太从这家出来又进那家。但是无论哪家她出门都没有人送她，所以她显得孤零零的。除了风声就是她的哭声，除了雪就是她的泪。因为就在前两个多小时她接到姑娘打开的电话，说她的老伴儿石光和儿子石树才的车掉水库里两个人都淹死了。这无疑是冬天里的晴天霹雳，石老太太几乎昏厥过去。那天是2021年11月7日，也就是立冬。在北方天气很应节气，立冬的夜里就开始下雪了，而且是越来越大。石老太太女儿的女儿结婚，石老太太老伴儿石光和儿子石树才还有儿媳妇去参加婚礼，因为听了天气预报东北有大暴雪，早晨又真的下了很大，所以石树才决定提前回来，因为石树才担任小唐村的村主任。石树才拉着父亲从妹夫家返回来的途中因为路滑车掉到一个水库里淹死了。本来石树才老婆也要一起回来的，是石树才的妹妹留下说多呆几天。所以石树才的老婆躲过一劫。石树才的母亲冷静后就寻思在村里找几个人，石树才的母亲哭着和大家说这个过程是想求大家帮忙把他们爷俩折腾回来。但是本来人不多的村子一听石树才死了就没有人帮忙，石树才虽然是村主任，可平日里人缘儿不好，甚至大家还有点儿恨。所以石树才母亲哭诉一圈并没有一个人为之所动，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万般无奈她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村东头的马老六，也就是被石老太太儿子给挤掉的前任村主任。马老六为人仗义没有私心，不仅当村主任还是村里的支客人。在东北有的地方也叫劳头忙的。这个人是石家的仇家，这个人能不能帮忙？满身是雪的石老太太在满天飞雪的村道上急走一段又停住了。

村道上是厚厚的积雪，整个小唐村死一般的寂静。雪人般的石老太太在浑厚的大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她抹着眼泪似乎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看着路两边的红砖院墙，还有东头老马家的瓦房。房顶上是烟还是飞舞雪她都分辨不清楚。

眼前的天气可以用冒烟雪来形容。

她有些犹豫，石家和老马家是冤家对头。马老六当村主任时领着村里人建了一个粮油加工厂，并且还带领村里人把山上的软栆子弄到地里种植，那时村民们收入还可以。村里年轻人也不用出去打工，结果石树才要承包那个厂子，马老六不答应，他们马家父子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买通上边的人，说马老六的做法不符合政策就把马老六免职了。

石树才也成了村主任，村里的厂子给他妹夫包了两年弄黄了。这期间马老六曾多次上访过，但都不了了之，后来马老六也就放弃了。村里年轻人就陆陆续续的出去打工了。可以说石家和马家是冰火不同炉了。石老太太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她还会求到一呼百应的马老六。

石老太太站了一会儿，还是毅然决然的奔马老六家去了，就是马老六不帮忙她也要试一下，因为别无它路。

二

马老六个子很高，也很魁实。也许他预料到这雪要下得很大，所以在院子里把苞米叶子往牛棚子边上的柴房里搬，他怕万一雪大了拿不出来耽误喂牛。当他正搬得起劲儿的时候，听到了开大门的声音。他家的黑色大门很有特点，就是开大门时会发出翁翁的声音。马老六即使是忙着也听得真切。

听到大门声音，他还在想这大雪天谁会来呢？

通常他家是进了腊月来人才多，因为进腊月办红白事情的多。平时他家人不多，他是党员，又和石树才有过节，怕人家说他搞团伙儿，村里人也许意思到这点了，所以没有事儿一般的时候不会上他家来。

马老六站在大雪中看着大门口，一身雪的石老太太进来，马老六没有马上认出来。因为他做多少个梦，也没有想到石老太太会上他家来。

石老太太紧走几步，一下就跪在马老六跟前。这一跪马老六看清了，他急忙上前搀扶说这是干什么嫂子？原来石老太太比马老六大。石老太太说六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帮我这个忙。马老六让石老太太起来，石老太太说马老六不答应她就不起来。马老六答应说能帮忙一定帮，起来吧！

石老太太起来把事情说完，马老六一下惊住了。他很沉重的说怎么会这样呢？

于是他连连说他去，他问石老太太人现在在哪呢？石老太太说在县医院太平间呢！石老太太说不是他自己去，是帮忙叫几个村里人，还有和村里人说说拉回来让进村里。因为石老太太在找人时有村民说死人不让进村儿。石家在村西头，从外面进村的路口有两个，都在村东头。如果大家不让进村就到不了石家。

石老太太求马老六的两件事儿都是为难的事儿。第一死人不进村儿是风俗；第二，他现在也不是领导，以什么身份张罗这件事儿啊？也许他显出的为难被石老太太看出来了。

不过还是很有自信的说他试试吧，他说他先去找找人儿。刚说完想往出走，他家外屋门开了，原来他老婆早就看见了马老六和石老太太说话。在马老六要走的时候，她推开外屋门叫住了马老六问干啥去？石老太太正要解释说，马夫人却说她已经知道了。

原来村里有好信和她关系好的女人，早给马夫人打电话了，她已经知道石家父子掉水库的事儿了。这些女人没有马老六的着急和悲悯之心，相反互相传递信息还有解恨的意思。村里人确实解恨，如果不是石家父子捣鬼，马老六不能下来，村里厂子不能黄，年轻人也不用出去打工。他们一手遮天，村民敢怒不敢言，这回也是苍天有眼，所以如果不是通信发达，几乎可以用奔走相告来形容。只是大家不敢来马老六家，所以用电话告诉的。

马夫人看着泪眼婆娑的石老太太说，怎么还跪下了？往日的威风呢？石老太太冲着马夫人说，大妹子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让老六帮帮忙吧！好在老六还有点儿号召力，他还是党员不是。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但是她的话并没有打动马夫人，马夫人说村里人都不去我们也不去！

三

马夫人没有说服自己的丈夫马老六，在大雪中马老六走出了自己的家门。石老太太本想和马夫人解释和央求几句，马夫人却转身回了屋子。石老太太被晾在院子里，她站了一会儿还是在漫天大雪中转身离开了。村道上她看见马老六在朝西边走着。

马老六没有听夫人的，他的善良和热心驱使他要去找几个人。但是马老六估计错了，村民们就像他不听他老伴儿的一样也不听他的。在他走完了村子里有人的人家后，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在村西石家门口，马老六看见了几乎成雪雕的石老太太。

石老太太一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等着马老六的消息，见马老六一个人来了，也明白了一切。她让马老六进屋，然后合计一下该怎么办？此时马老六仿佛就是她的主心骨。马老六走到外屋门口时，使劲抖了抖身上的雪，又使劲跺跺脚。石老太太拿起搭在细绳上的毛巾，给马老六擦一下后背上的雪。

马老六说，村里人不但不来帮忙还不让他们爷俩进村，他说他也给大家做了工作。石老太太用手巾抽打一下自己身上的雪，嘴巴动了动嘴里没出声，眼泪却掉了下来，但是平静大于悲伤。马老六想找一些安慰的话，但是还是说他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其实，开始时马老六想直接去石树才家用大喇叭说一下的，结果石树才家大门锁着。石树才是村主任，他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在上高中，一个上初中，都在县城住。石树才老婆参加婚礼没有回来。等马老六走了一圈心说得回没有用大喇叭说，那样更没有人了。他不明白：村里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虽然石家父子人缘不好，但是毕竟人已经死了，人死为大。屯中住一回。怎么这么绝情呢？就连平日里，马老六觉得有两个和石家不错的人也不出面。甚至还有人说马老六吃一百个豆不嫌腥。马老六也是好话说了一堆，但是无济于事。在村里几十口人中，能出力或出门的他都说了，可是这些人的口径出奇的一致说这是报应。

石老太太打扫完身上的雪说，要不她和姑娘还有儿媳妇合计一下，等雪停了直接火化了吧，原本寻思回来停放三天的，想想反正石家也没有后人了，就不要那些说道了。

石老太太的话不无道理，老石家几代都是单传，到石光这她给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到儿子石树才这就是两个女儿了，如果不是儿媳妇得了子宫肌瘤切除子宫也许还能要一个，或许是个儿子。马老六听了石老太太的话表示赞同，因为村里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所以他不敢有任何主张了。马老六还以为他是当年一呼百应呢！大家会给他面子，没想到没有一个人给他面子。直接火化了，然后送到坟地埋了也就了事了。

但是，让马老六没有想到的又一个问题出现了！

四

大雪下足有半米深，在11月的8号早晨停了。小唐村儿的村道上聚集着十几个扫雪的男人，他们谈论着石家的事儿和这场雪的大，都说这场雪就是给石家下的。这大雪是2007年后的头一回，15年前正月十五下过一场。村道上除了男人，也有几个女人凑到一起，这样的情景在现在的农村已经不多见了。

村道上除了白茫茫的雪还是雪。有人家的房子上烟囱里冒着或白或黑的烟。各家各户的房子上也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唯独石家的两处房子没有任何反应。石老太太昨天和马老六说完话就冒着雪去了县城，关于去县城后的消息就没有人知晓了。昨天如果不是石老太太挨家挨户的找人，村里人根本不会知道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想必石老太太也为这件事儿懊悔吧，如果知道这个结局，她绝对不会挨家挨户去求人，把伤疤晾给人家，结果人没求到帮助还留给别人解恨的话头。

村道上中间都被铲出一条道，这是两趟街的村子，马老六住在前趟街，积雪到他家往西就断了没有人扫了，那没人扫的就是没有人住和石树才家。

马老六早晨起来，把自家院子和门前打扫完后回到屋里，他的老伴马夫人在往锅里放刚洗完的地瓜，地瓜中间是个白铁盆淘好的大米。要是已往她一定会问马老六雪大吧？即使她知道雪大也会没话找话的说句闲话。可是今天她没有，因为她还生着气呢。

马老六进到里屋不多时就传出来打电话的声音，啊嫂子，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关机了，我一寻思可能是没电了，找到他们了吧？啊，怎么定了？啊，也行。那就这样吧嫂子，火化完告诉我一声。好的。挂完电话马老六出来了，但是走到老伴儿跟前又转身回了屋子，接着又是打电话的声音，嫂子咱家这雪能有蹲裆深，要不寄存火葬场几天吧？

电话里说什么，马夫人没有听到，只是听马老六说好的！

马老六知道石家坟地，可是那在西山洼里，这么大的雪车怎么进去呢？他来到院子里，给牛扔一捆苞米叶子，然后把柴草棚里的大铁爬犁费了好大劲儿拽了出来，他看看铁爬犁用不用修修，他想用牛拉这大铁爬犁来拉骨灰盒子。他端详了一阵子，又走出大门外到东边的马路上去，在半米深的雪里，他吃力的向公路走着，走出村口，他看见马路中间的雪早被刮雪车刮的干干净净。

开始他还担心从县城到他们村路不通呢！生活中的事儿总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最滑稽的事儿是马老六这回给石家当支客人，往下看就知道了。

五

8号那天因为没有排上号，石家父子没有火化成，石老太太告诉马老六9号早晨第一份就是火化石家父子。从火化场完事到家估计要中午，他们雇个面包车。等完事快到时给马老六打电话让他到村口接一下。马老六把情况和村里人说了，于是各家都在自家门口用小灰拦上，这样做谁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但是村里人世世代代都这样做。

9号没有到中午，马老六就赶着牛爬犁等在村口，没有多久一辆面包车驶来停下。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村道上一个卖呆的也没有，所以整个小唐村有点冷清。面包车门打开，依次下来的是石老太太的女儿眼睛红肿的抱着一个骨灰盒子，接着是石老太太的大孙女也就是石树才的女儿也抱着一个骨灰盒子，然后是石老太太被小孙女儿扶着，最后是石老太太的姑爷子和儿媳妇，他们抱着烧纸。

马老六让两个两代人的女儿把骨灰盒放到铁爬犁的板子上。铁爬犁上是一个大板子和两把铁锹和一把尖镐。一切安顿好，铁爬犁缓缓的下了马路，拉着骨灰盒和烧纸在村道上向西走着，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哭声。到了石树才家门口，两个年轻女孩儿向大门看了看，然后继续跟着铁爬犁向西走。看着很凄凉也很难过，好像很是低调。

石家人如此收敛还是从来没有过，因为他们担心村里人会出来阻止他们进村，还好出了村子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这也许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恩赐了。

山路上的雪很深，被风穴成墙的地方都有一人高，在阳光下白雪刺眼，到雪墙处马老六把牛爬犁停下，他和石老太太女婿一人拿一把铁锹铲雪。他做为支客人是唯一的外人。每次做支客人他都会叫着张三李四王五干东干西的，从来没有动过手，唯独这次他自己亲自出马。到了墓地，石老太太姑爷子在老太太指出的位置铲出来下葬大致的地方。因为雪大实在难铲，好在是骨灰盒，不像以前的棺材那样占地方，也不用刨那么大坑，石老太太女儿和孙女象征性的刨第一镐，剩下的就是石老太太女婿和马老六完成的。

坑小，用土也不多，所以下葬很快就完成了，在农村按理下葬姑娘是不能参加的，这会儿在石家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下葬完成，石老太太叫过儿媳妇和两个孙女儿一同给马老六跪下了，石老太太说我们家对不起你，你还能这样大度，这恩德我们永远不会忘的。两个孩子也说谢谢马爷。马老六急忙把孩子们拉起来说，都是屯中住着，活人怎么还能和死人一般计较！快别这样说了！马老六又说，村子里的人虽然没来，你们也别嫉恨他们，是你父亲做了很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儿，你们是受教育明白事理的人，好好学习将来做个为多数人服务的好孩子！两个女孩儿含泪点头。

石老太太让两个孩子快点先回家，然后点着火烧点水好让马老六到村上时洗手。这在农村是有这个说道的，参加下葬的人都要洗手，意思洗手以后不干这样的活儿了。

石老太太儿媳妇把钥匙给了大女儿。但是石老太太的女婿却拿过去了，他说他走的快，其实他是不愿意和石老太太他们一起走，因为这两个人的离世就是参加他姑娘的婚礼才发生的，他媳妇也就是石老太太的女儿已经在家悲伤过度倒下了。他拿过钥匙，在厚厚的雪路上走的并快不了多少！石老太太的本意是烧点水再做点吃的，一般下葬的人回来都要在洗手时喝一口酒，然后吃顿饭。石老太太想让儿媳妇先回家的，一看儿媳妇两眼红肿身虚像根麻秧儿，所以就没有说完整。

六

石家父子出殡，在小唐村虽然家喻户晓，但是并不热闹，甚至冷冷清清。以往村里死了人，发丧也是一件大事儿，在农村红白喜事都是大事。村道上都会有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个时候也是马老六最忙的时候。而石家父子丧事儿使他有点特殊，即是支客人又是劳动者。到了石树才家门口他停下牛爬犁，在石老太太姑爷子端来的热水盆里洗了手，然后喝了一口白酒。石老太太和家人让马老六把牛爬犁送家去回来吃饭。马老六说他就不回来吃饭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他的就喊他一声。

马老六觉得人埋了也就完成了任务，他一个特殊的外人没有必要再掺合什么了。总之，他抹了把嘴唇赶着牛爬犁走了。过几个大门儿就是他家，当他回到家里，他的老伴马夫人说村长打来电话，问石树才怎么关机呢？就把电话打他家来了。原来马老六上山电话放家了。马老六问马夫人怎么说的？马夫人说她没有告诉石树才死了， 她说不知道。这话让马老六有点生气，他说为啥不告诉村长呢？马夫人更是高声说道，她懒得提他们家的事儿，一提心都哆嗦。

马夫人不理解马老六是怎么想的，当年几乎差点被石家父子折腾死，诬告不说还拉拢村里人，千方百计的把马老六推了下来，没想到他们死了马老六比孝子还积极。马老六向来不说过头话的嘴和老伴儿喊了一句，这人都死了还嫉恨个啥？马老六说他是党员，石家再怎么的，也是村里的群众啊！不看死人还不得看活人吗？石老太太那一跪就不能换去帮她一把吗？

马夫人不理解马老六，就是村里人也不理解马老六。他们也不明白马老六为啥能亲自给当年害他的石家父子下葬？

埋了石家父子的第三天下午，石老太太儿媳妇领着两个女儿来到马老六家，她们说给石树才父子圆完坟了，她们娘仨要到县城里去。石老太太儿媳妇给两个孩子做饭去，石树才活着时她也隔三差五的去给孩子做饭和洗洗衣服什么的，家里鸡鸭鹅狗的什么也没养。她们是来感激马老六的。尤其大女孩儿说，她从马老六身上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她说虽然村民们没有参加她爸的下葬，但是她不恨他们，也是他们教会了她要怎样做人。她说也让她奶跟着一块儿去城里的，她奶不去。

马老六知道，石老太太和儿媳妇平时不和，矛盾很多，所以不能跟着去。马老六嘱咐两个孩子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就吱声。两个孩子倒挺懂事儿，说一定不辜负马爷和所有人的期望！就这样两个孩子和一个母亲在初冬的午后离开了小唐村。她们娘仨的到访和离去让马夫人有所感悟，她似乎理解马老六了。可是村民们始终没有理解。

村主任石树才死了，村里还要有个村主任。大村的村长来了，他组织召开村民大会，让大家再选个村主任出来。于是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还选啥呀？那不现成的吗？村长问谁啊？大家说支客人呗，明知故问。马老六就这样又成了小唐村儿的村主任！

2021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