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太阳光收尽的时候,村子一下变得暗淡下来,但是并没有黑天。如果不是八月节,村道上也许还会又秋收人们的吵吵嚷嚷,因为正是北方的秋收季节。俗话说三春没有一秋忙,然而,八月节的这个时候村子倒显得有几分安静。人们都早收工在家里吃晚饭,但也不是绝对,也有例外。那就是还有等着在外面打工没有回来的亲人回来一起吃晚饭,毕竟是八月节。
三岁的小红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夹袄,趴在自己家的大门上,头从大门的空隙伸出来,极力向村道的东侧张望着。这大门是两扇木制的很简单,有几道横撐,然后竖着定圆木条和板皮。很旧,很长时间也没有维修过,有的中间明显掉了一根竖着的木板。小红的脑袋就是从这里伸出去的。两扇大门各宽能有一米多,两边分别有稍粗点儿的木头的门桩埋在地上。固定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每个门上下各有一道铁丝把门框和柱捆在一起。两扇大门往中间一对就是关上,然后用绳子系上就可以。门庄子和木杖子相连,在北方,农村的房子家家都是被前后两个园子包围着。围园子的东西就是木杆或树枝。一般的院子很深,院里有猪圈,牛棚,狗窝,鸡架之类。小红家也不例外,在前园子和邻居家中间留出一条两米多的道,供牛车和人进出。在到院子里边的时候是猪圈和牛棚。她家没有狗,和别人家不同的是鸡架放在屋里。主要是怕黄鼠狼和耗子咬小鸡。满是耗子洞的土墙当然也防不住耗子或黄鼠狼,但毕竟比外边还是安全些。
“小 红”——脑袋伸在大门缝里的小红突然听见母亲在喊她,她把小脑袋缩了回来,抹了一把小花脸儿转过身去,她看见自己的妈妈拎着一个猪食桶过来,便撅着小嘴说道:“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先进屋和奶奶等外面冷。”小红的母亲叫王芬玉,五号头,瓜籽脸,终日劳作显得有几分疲惫和憔悴。上身穿着黄色布衫,里面是红线衣,下穿蓝色破旧的裤子,脚上是一双黄胶鞋。她拎着的桶里是烀的地瓜叶子和玉米面的猪食。当她走到猪圈门前,小红说:“妈妈我不冷,我等爸爸。”孩子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了她的心上。因为就在刚才,她上后园子上厕所的时候,她给自己的丈夫姜涛打了个电话,那个让她几乎心碎的提示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是在路上,不是手机没电,王芬玉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丈夫从春节到中秋节就是五月节回来一次,拿回来2000块钱交给了婆婆,再也没有回来过。当然也没有打过电话,就是王芬玉打电话过去,姜涛不是不耐烦就是关机,凭女人的直觉,王芬玉能感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没有很痛苦,也许劳作使她麻木,使她劳累而没有精力去想,或者断定发生了什么想也没用。孩子平时也不怎么去念叨,只是到八月节了,小家伙要吃月饼了才想的如此强烈。小红盼爸爸回来,更多的是她想爸爸来能带回月饼。本来小红和爸爸见面的时候就不多,爸爸也不像别人那样亲近孩子。
小红见母亲不是很高兴,不情愿地走进院子。猪圈里的大白猪听见王芬玉的声音走到圈门猪槽子边,抬着头哼哼地看着王芬玉。猪圈里很脏,猪粪都弄到猪食槽子里,王芬玉找来一根木棍弯下腰把猪槽里的粪便和树叶挑了出去,然后又回到屋里端出一盆水来把猪槽子冲了一下,再把猪槽水清出去,最后提起猪食桶倒下去。猪过于着急,一部分猪食倒在猪头上。毕竟是猪,它不顾一切地吃起来,吃食发出巴巴省显得特别香。每天晚上喂猪,猪都会这样,王芬玉心里明白的,猪中午一定是吃不饱,因为中午是婆婆喂。按分量足有200多斤,应该卖了,只是猪价太低,满以为八月节会涨价,但是和平时一样。王芬玉想反正天也凉了,粮食收完也没有什么事儿了,就先喂着吧。也许还能涨价,猪食也好弄了。秧杆儿,破菜,窝瓜,萝卜也不缺。还有一点,她也有点舍不得。这头猪特别上食,好喂什么也不挑,长的还快,胖乎乎的。用农村的话说就是甜乎人。猪吃了一会儿也不那样抢了,王芬玉把桶里剩下的一点食又倒进猪槽里,然后把手往猪后脖颈子擦了擦拎着桶向院子走去。
二
这是三间茅草土房,房上的草有些发黑,土墙有些发白。木制的窗户上蓝色,因为年久也变得发白;窗户下边的玻璃有两块破掉用塑料布代替。当中一间的是进东西屋的门,门的两边是对称的窗户,窗户是用塑料布钉的。窗台上站立着两只还不愿意进屋的当年的黄红公鸡在挤逗。房子西侧是高出房檐的苞米楼子,挨着苞米楼子的是牛棚。房子东侧能有十米的地方,挨着东院是柴垛,也就是从大门进来正对着柴垛,柴垛和东山墙之间是通向后园子的小道。墙和杖子之间是一个用木条子编的小门儿。院子东西长差不多30米,南北从墙到前园子的杖子六七米的样子,院子里有一台装满带皮的苞米棒的牛车。车的周围是扒完的苞米叶子,挨着没有扒的苞米棒子堆在一起,离苞米楼子不远的地方窗台下是一大堆扒完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院子挺大,但是挺乱,到处是苞米叶子。王芬玉放下猪食桶,拿起立在窗台前的破扫帚头,把苞米叶子朝前园子门口的方向扫了一堆。刚扫出来一些干爽的空地,小红却吃力地端着个绿色塑料盆,把水倒在了地上。小红的头发是湿的,显然是刚洗了脸,尽管洗的头发上身上都是水。要是往天,也许王芬玉会说她一句,本来扫出地方是想卸车上的带皮的苞米棒子,但王芳玉看着孩子却没有说话。也许小红意识到自己错了,拎着盆转身进屋了。与此同时,从屋里飘出一句老女人责怪的声:你这孩子,怎么把水倒门口了?声音很高,很冷很硬,很粗,就是农村女人的吆喝声。里面包含着怨和恨,王芬玉听得真切,她心很是难受。她是心疼孩子?还是觉得孩子太可怜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小红捂着脸,显然是哭了,但是没有出声。窗台上的小公鸡跳了下来,王芬玉过去抱起了小红安慰道:“别哭,奶奶说的对,你倒上水了,妈一会儿怎么卸车啊?不哭,咱吃饭,吃完饭妈妈卸车,扒苞米。”
“妈,我想吃月饼。”小红拿下了捂在右眼上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说。
“先吃饭,好孩子。”王芬玉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往屋里走。
中间的屋子当地人称叫外屋或者叫外地,不管在东屋还是西屋都是这样的叫法。外屋靠北墙西一半的地方是鸡架,东一半堆着柴禾,靠柴禾一面是一个压水井。进东屋和进西屋的门是对着的。门的南侧分别是两个锅台,西锅里是猪食,锅台边是大猪食缸。土锅台和缸沿上劲是猪食的渍迹。东锅盖着很旧的木头锅盖。王芬玉进屋的当口,小红的奶奶——一个50多岁的女人,正站在东屋门口朝院子里看着。虽是农村,但是小红的奶奶并不像农村老太太,头发很整齐稍胖的脸也不那样黑而粗燥。上身是淡黄色秋衣,下身是米色裤子,脚上黑色布鞋。屋子虽然很暗,但是这个老太太的两个眼睛很亮。凸起的颧骨和整个脸除了阴沉似乎没有别的表情,见王芬玉进来只说了三个字:“吃饭吧。”然后就把身子撤回了东屋,她就是正要出来招呼王芬玉吃饭,见到小红倒水才喊了一句。压水机跟前是一个水桶,原先是一个大水缸,自从小红能下地会走,王芬玉就把水缸挪出去了,怕是照看不到小红舀水栽到缸里。这个水桶小红无论是舀水喝,还是洗着玩儿都不会有危险。王芬玉放下小红捡起刚刚小红扔在地上的脸盆子,在水桶里舀了水,又从东锅台上的暖瓶里倒了一些热水,先是给没有洗净的小红洗了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脸。最后到西屋拿出发黑的毛巾,擦了小红的脸和自己的脸。王芬玉在擦自己脸的时候,她闻到毛巾有股着咸菜缸的难闻的哈啦味。真是太忙了,连个洗毛巾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衣服了,提到衣服只有干活这一身儿。干农活儿也确实穿不出什么好衣服,一把水一把泥的,整天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忙的时候她没有空去想这些,闲的时候她也幻想过不能总这样下去,但也只是一闪而已。她企盼着丈夫在城里闯荡,然后在城里买房子也搬到城里,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在家也拼命地干活。可是尽管没黑没白的干,她手里却没有一分钱。家里无论卖什么,钱都要交给婆婆掌管着。婆婆偏又不喜欢她,她知道如果她生的不是丫头也许会好些,事实确实是这样。婆婆从没有主动拿出过钱来,王芬玉不知道婆婆手有多少钱?总之,婆婆身体不好,总吃药,还经常拉着饥荒,婆婆总说没有钱,是真是假王芬玉不知道。
王芬玉 把毛巾按到水盆用手搓了两下,水变得有点黑了,小红用小铁锹从灶前撮出来小灰,意思让妈妈洗毛巾,因为小红见妈妈用小灰洗过手。
“不用,快放那。”王芬玉冲孩子说:“洗完了。”
家里没有洗衣粉,没有香皂已经挺长时间了。村子不大,就一个小卖店,已经欠小卖店有100多元,人家来要过一回,王芬玉说到八月节自己丈夫回来就还,可是她没有想到丈夫不仅没有回来,而且还关机了。虽然王芬玉有预感,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丈夫不回来。王芬玉使劲搓了几下毛巾,然后拧干又晾在西屋了。婆婆住东屋,她和孩子住西屋,按农村来说东为大,是老人住的。
王芬玉晾完毛巾后直接把东屋锅盖打开,一股热气腾空而起,待气散了,也就看清了锅底下闷的是大米饭,上面木头锅叉上是两个小铝盆,一个装着芹菜粉条儿,一盆是鸡肉炖的土豆儿。显然是先做好了菜怕凉,焖饭时又放在锅里的。因为是八月节,平时是吃不到这样菜的,就连大米饭平时也很少吃。因为这地方是山区,没有水田。大米和白面都是小卖店卖的,只有过年节或者来客人时才能吃。平时多半是玉米饼子或馇子粥。总之主粮,有时也吃高粱米和小米子。小米是细粮,但是,谷子产量低又费工,所以种的也不多。
见妈妈掀开锅,小红扔下铁锹,急忙跑过来拍着小手似乎想要帮忙,但是又帮不上什么,她眼睛一直在盯锅里。
“进屋上炕吃饭。”王芬玉说完端起盛鸡肉的盆。盆很热,王芬玉没有直接端进东屋而是先放到锅台上,在锅台靠南墙的菜板上,她拿起不甚干净的麻布垫着才端起菜盆进东屋。
东屋南炕上放好了桌子,桌子上有碗,有筷子也有咸菜。但还是有块空地方,王芬玉把鸡肉菜盆放到桌上,她的婆婆还在靠东墙和北墙角的黑红色的碗橱柜里在找着什么。这个屋的家具很简单,靠北墙顺着东墙是一米多长一米多高的碗橱,接着是两对很旧的木箱子,然后是一个上面落着被的炕琴,也就是不到一米高的炕柜。箱子上有瓶瓶罐罐之类。墙是用报纸糊的,看来也有了年头,旧得有些发黑发黄。屋子很暗,但是挂在纸棚下的灯泡却没有亮。
“上炕吧!”老女人显然是冲小红说,她手里攥着两个羹匙。小红走到炕稍,原来炕稍的位置,地上有一个到炕一半高的木桩,小红蹬着木桩才能上炕。小红很熟练地扒着炕沿蹬着木桩爬到炕上,然后脱了鞋很规矩地坐在炕稍的桌边,她不出声地看着奶奶。小红也感觉到奶奶表情的冷漠,母亲把第二盆菜也端了上来,桌子上两个热菜,还有一小碗装着咸茄子,一小碗装着咸黄瓜,再没有别的了。外屋想起从锅里铲锅巴的声音,小红知道那是妈妈在淘饭。奶奶从炕头的位置上炕了,但是她始终没有说话,虽然是过节,但是在老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悦的气象。
王芬玉把饭盒端了进来,雪白的米饭,不仅放着热气还散发着饭的香气。小红见母亲进来往桌子跟前挪了挪。王芬玉放下饭盆,先给婆婆盛上,然后给小红盛,最后是自己,小红拿过一个羹匙,她想舀芹菜里的粉条却怎么也弄不上来,王芬玉用筷子夹了一捋粉条放在小红的小碗儿里。小红揪着小嘴对着碗吸着,王芬玉又在鸡肉盆里夹住一个鸡腿放在婆婆的碗里,婆婆看了一下没有说话,然后用手拿着鸡腿就啃起来。既不领情也不感谢,好像还有几分怨或者是理所当然。王芬玉没有理会,自己也吃了一口饭,然后夹起一块咸茄子咬一口放到碗里,看着小红问:“吃肉吗?”小红嘴还在碗边摇头看母亲时,不小心一根粉条掉在了炕上。炕上铺的是刷着黄铅油的炕板,尽管有的地方已经掉了,但是还是显得很光滑。小红费挺大劲才把粉条捏起来,要往嘴里送被母亲拦住了:“放桌上吧。”
小红把粉条放到桌上,看了看菜盆,她用手指了指小盆里的一块鸡肉。
“你不不要吗?”在王芬玉要给夹鸡肉的时候,小红的奶奶突然来这么一句。王芬玉没有吱声,把那块鸡肉夹给小红。
“我爸咋还不回来?”小红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没有回来?她只知道还没回来。
“快吃吧,你爸上班的地方忙。”王芬玉说。
“啊”。小红啃着鸡肉,嘴和脸蛋上都是菜汤类的东西。
“你要不是丫头就回来了。”奶奶冷冰冰的扔了一句。
王芬玉默默的嚼着饭,她没有反驳也没表情,只是默默的咀嚼着。然后,她又给小红夹了点粉。小红吃一块鸡肉,吃了一些粉和半碗饭就吃饱了。然后,又从炕稍趴在炕边蹬着小木桩下地去了。待小红出去后,王芬玉冲婆母说:“妈,姜涛没回来过节,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别拿小红出气,她才三岁,够可怜的。咱们都是女人,你儿子没回来过节,孩子爸爸没回来过节,要说心情是一样的。我给姜涛打电话,当听到电话里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是什么心情?你们谁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我自己,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我一般就忍着,可是真的再别拿小红出气了。妈,你心不顺,可以说我或者骂我,我都能忍受,因为道是我选的,路是我走的。”
“我怎么拿她出气了?”王芬玉的婆婆把碗使劲往桌上一墩,瞪着眼喊:“我说的不对吗?孩子就该惯着吗?”
“好了,妈。”见婆母要吼起来王芬玉赶忙说:“是我错了,大过节的,不该惹你生气,就当我没说。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妈一样,很怕哪不对,惹着你。我多希望咱娘俩像亲妈和亲姑娘一样啊,咱们这样苦日子多不容易。”
“一个丫头片子还当个宝呢!”婆母并没有让步的意思,王芬玉也就不再往前赶了,因为她真的害怕婆婆吵起来。村子里人没有人和她们来往,都知道她婆婆的性格和正常人不一样,王芬玉何曾不知道啊?
王芬玉吃了一碗饭几口咸菜,几块土豆儿,一段咸茄子后就把碗放下出去了,因为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