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老山羊

常常想起老家庭院里的那只老山羊。在过去几十年里，无论是从乡村到城市还是从城市到乡村，无论是欢喜或是忧愁，只要一眯上眼睛，那只老山羊的影子就会在我眼前晃动。

老家三间土平房的东房山有个偏厦子，那是老山羊的所在。母亲蹲在老山羊身旁挤奶，为嗷嗷待哺的小堂弟准备乳汁。偏厦子的外墙皮与一条老壕相连，老壕沟通往北山的荒坡，那里是老山羊的天然牧场。春夏之间这里绿草丛生，还有蒲公英和苦麻菜的花朵怒放，一丛丛柳树毛子里时有候鸟迁徙出没，更有土著的鹌鹑藏匿做窝产蛋孵育。此时，嫩绿的老菅草是老山羊的最爱。壕沟紧北头有泉眼淙淙，老山羊在捋足青草之后，便会到此处来饮水解渴。

这是一只很普通的山羊，身梢并不十分洁净，甚至还沾着泥土和草末，尾巴短粗，四蹄灰青。头顶向脑后斜挺着两个不长的犄角，向下耷拉着一双耳朵，只是略向外鼓着的双眸闪动着温顺和蔼的光芒，后腹下挂着膨胀的乳房和一对粗壮的奶头。下巴长一撮胡须并不很长，所以我叫它老山羊。这只极普通的山羊何以牵动我的心，乃至五十载不曾遗忘？

还得从五十年前我的童年的经历说起。那是辽北初冬时候的一个下晌，我正在老房子里屋和姊妹们玩嘎拉哈，忽听大伯母喘着粗气喊堂姐道：“丫头啊，快去找你二婶！”二婶是我母亲，当时她是在屯东头大姑家给表哥介绍对象。堂姐年方十四比我们要大些，懂得一些事理，知道她母亲是觉“病”啦要临产。于是赶紧扔下手里的嘎拉哈，朝门外跑去。不一会我母亲匆匆赶回，往外撵我们姊妹几个：你们都出去，到西院儿你二伯母家呆着去。

我们在二伯母家炕里守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东院的大伯母折腾半宿，直至后半夜听二伯母对二伯父叨咕道：“东院老大家生了，是个胖小子。”天大亮时我们姊妹几个回家老屋，见大伯母所在的外屋炕挂上了幔子，挡着没看见新出生的小堂弟，只是听到幔子里边时而传出婴儿的啼哭。原来是大伯母体弱多病，奶水不足，只是将就着供嘴。还未满月，大伯母的奶水就没了。父亲见状，花五块钱从一个叫三道沟的屯里牵来一只母山羊。有羊奶喝了，小堂弟不再啼哭，身上也长了肉，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有时孩子喝不了那么多，大伯母也喝一些滋补身体。可是没过几个月，大伯母病情愈发加重，腰椎疼痛难捱。我父亲和大伯抬着大伯母上火车，到中国医大二院检查，诊断结果为腰椎结核，得做一个大手术住院治疗。

家这边幼小堂弟靠我母亲和堂姐照料。母亲每天放羊接羊挤羊奶，堂姐当助手也学会了挤奶。待到大伯母出院回家时，小堂弟长到将近一生日了，见人儿还会笑，偶尔咿呀学语。大伯母见了十分欢喜，在感激我母亲精心照料的同时，更感恩于老山羊乳汁供奉。而这老山羊似乎更通人性，奶水一直充足供养着大伯母和小堂弟。当小堂弟长到一岁半时，伯母身体痊愈起来。老山羊却消瘦下去，皮包骨头，看来它是真的衰老了。临终前一天一宿不吃草料，俯卧在偏厦子里再也没能站立起来，它的温良慈善的眸眼再没睁开。此情此景叫我不禁黯然神伤。大伯父默默找来几块杨木板钉个棺椁，将老山羊装殓后埋在北山的荒草坡上。这里正是它日常捋食青草的地方。

老山羊死后，大伯母时常望着东房山偏厦子发呆。她是怀念老山羊默默供奉奶水的过往。三十年后大伯母过世葬在北山坡上，她定会在天堂那边的青草坡上与老山羊相见，老山羊依旧会用自己的乳汁供奉伯母。四十年后我的父母过世也葬到大伯父伯母旁边，他们的灵魂在同一块坟萦地上团聚。每逢清明回老家给父老亲人上坟，在堂弟家落脚叙旧，话里话外还是离不开那只老山羊。他在自家房后饲养着大小山羊一群，很是热闹。起先是从羊市牵回的两只，一公一母。不久母山羊就揣了羔。开春生下一胞四胎，那长相与老山羊十分相似，想必是老山羊投胎到堂弟家的吧。

2022.7.20日落笔辽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