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日,寒气来袭,妈往老屋门灶塞进一筐苞米芯,点火烧着,坐在炕头儿叨咕着,你爸该回换季啦。我知道妈用几个夜晚赶做的棉袄棉裤是为爸准备的。爸在外地上班,在当地被称作是在外“驻地方儿”的,而驻地方儿的是常常被人们羡慕并高看的人。家里自然也就跟着沾了光,被人家仰望。爸工作忙,年内回来几次是屈指可数的,无非是换季时回来能住上一两天。爸每次回来都会带上几斤白面,割一斤猪肉带回,全家可以包一顿饺子吃。这对于像我这般熬啃几个月没见荤腥的孩子是很解馋的。听妈一说,愈发打心眼里盼着。
日子总得一天天掂量着过。妈张罗着到生产队求一趟马车到城里拉一车酒糟,老队长说正好明天要送一车公粮进城,你就跟车去捎回一车吧。翌日起早妈跟车去了。我在家吃过早饭到队里砍过白菜的菜地捡落下的白菜帮子。白菜帮子对酒糟加少量米糠可以解决喂猪一冬的饲料。傍晚妈回来,见我捡回了一大堆菜帮儿菜叶,颇为称赞。我帮妈卸车,把酒糟装进三口大缸。圈里的猪我已喂过了。劳累一天,叫妈早点上炕歇息。
赶在小雪到来之前,屯里人们在碾坊忙碌着。妈叫我先带上一把笤帚排号占碾子。笤帚放在碾道上等待。碾子轰隆着连轴转,像村庄的呼噜声萦绕于耳。妈牵毛驴驼来二百斤高粱碾高粱米,也好倒下米糠喂猪。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妈把高粱摊铺在碾盘上,给毛驴带上蒙眼赶着沿碾道转圈行走。碾出的高粱米放进碾道旁边的风车漏斗,我摇动风车摇把叫米、糠分离。呼呼的风声里糠皮飞出,米粒落下。一冬的口粮我帮妈储备好了。冬贮蔬菜的菜窖是立冬前我跟妈挖好的,整整挖了两天上盖复土。贮藏的白菜,土豆,萝卜足够一冬食用。
清淡的日子,倒也顺水顺风。农家日子有的是活计,只要肯干。有人说勤也是过,懒也是过。但我更愿意当个勤快人,像妈那样。做完功课扛着筢子到山坡上搂抓根草。冬日里抓根草茎叶脆干,一搂就下了,背到家里院墙下堆成一垛,留给猪垫窝。站在草垛前望着劳动成果,成就感油然而生。
真是个好孩子!哇,是爸回来了,在身后喊我。回头见爸手里提着肉和面,满脸欣慰。欢喜进屋,妈接过肉忙碌着剁肉馅,爸和好面叫它先醒着,我往灶坑里添些柴火。傍晚一锅香喷喷的饺子上桌了。酸菜肉馅儿真解馋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家杀猪了,猪肉血肠炖粉条子。还有妈做的猪头焖子,真好吃!一下把自己给乐醒了。睁眼见妈还在昏黄的油灯下为我赶做厚棉鞋。那专注的眼神好像是要把所有的疼爱都纳进鞋里似的。我的手脚都冻伤了,年年好犯冻。一撒冷妈就让我穿上薄棉鞋,小雪前后再穿上厚棉鞋,她是怕我犯冻疮啊。
翌日一早,爸脱下秋衣换上棉衣,吃过早饭赶回单位去。临近年终岁尾,单位忙于收口。我跟妈送爸到村口。下次回来就得春节了,爸说。空廓的原野上有几头老牛领着小牛犊悠闲地啃着苞米秸秆,喜鹊在高树枝桠上单调地喳喳。日子像梭子旋转没有停歇。午后飘起了清雪儿,小北风尾随而来,把大地封了个严严实实。天寒地冻,猪更懒的起来,卧在窝里不爱动弹。猪吃稀食好尿炕,撒在窝里怕也有情可原。一天早晚两次拿二齿勾扒出湿草,用搂来的絮窝草垫上给猪保暖,哄着它长到过年长些分量也好多卖几个钱贴补家用。老屋炕门灶子照烧不误,炕上多了一个火盆,火烤屋子暖。晚上肚子饿了还可在火盆里埋下几个小土豆烧了吃,倒也满口留香。
有限的口粮解决不了温饱,于是冬闲变成了冬忙。队里老队长发明了用秸秆熬淀粉贴补口粮。把玉米秸秆铡成小段下锅加水加石灰派到各家熬制。大锅烧队里拉来的煤泥,我在灶旁拉风匣困了睡去,妈整夜看守着添煤。翌日熬制出的淀粉送到队里,加进少量进口莜麦粉搅拌和面,做成麻籽油拌萝卜馅大饺子蒸熟发到各户餐用。吃到嘴里的淀粉饺子皮涩如嚼蜡。不管怎么说也是贴补了社员口粮的不足,还受到公社表扬。淀粉从小雪熬到大雪飘飘,妈不单超额完成了任务,还得个满分。
雪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宿,天亮开门出户足有尺八厚余。铲雪堆雪人,插上树杈做手臂活龙活现模样。更有趣的是搬来做囤底的大圆筐,筐下撒瘪谷用木棍支在院心,棍上系一条长绳拉到门后守候。成群儿的家雀儿在饥饿的驱使下跳进陷阱。急于拉绳,筐下扣住几只捉弄。
饭后到西院拿起铁锨冰钎,领叔伯小弟拉着冰车到村头儿冰封的河泡子铲出一条冰道,坐上冰车左右手握冰钎,即兴滑行往返像飞驰的船,整个一下晌儿玩耍贪欢,忘记回家饭点,不免听妈一阵数叨。
入夜,平生记忆里又一场大雪飘然而至。饭后上炕和衣而睡,须臾进入梦乡。夜半时分被一阵狗咬叫醒。原来是屯里扑克牌局散了,牌友和看客们各自东西。一条老街土道上的斑驳足迹被雪白掩埋。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原野,村庄和歇冬人家潜入长夜,悄无声息。
2024-12-02落笔松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