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故郡,近年来因央视科教频道播出的《故郡遗址发掘记》而名声鹤起。五车十六马的贵族墓葬昭示着不凡,引人注目、遐想。而我最想探究的是,古代贵族选择栖居这里,是否因为当时有比“华北明珠”白洋淀更大的水泊?
我生于1977年,童年记忆中的家乡东有沙河穆山,南有曲河密林。村西村北种植谷物豆类,村东村南出产稻米荷藕,算得上带有南方水乡印迹的北方山水田园。幸运的是,我的姥姥就在村东头住,房后二百米便是蜿蜒的大沙河河堤,沙河算是临河人家的天然后园。当时年纪小,能记住的东西并不多。但关于大沙河和姥姥的记忆却一直清晰而深刻。姥爷早逝,姥姥只有妈妈一个独女,不舍远嫁,就留在村里。奶奶家在村西,姥姥家在村东,大概有三里地。有了妹妹以后,妈妈顾不过来,我便经常在姥姥家住。上育红班后,缠着小脚、身材瘦小的姥姥每天到离学校不远的电线杆旁等我放学。每每走近姥姥,大喇叭里清脆的童声伴着欢快的音乐便会传来:“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伴着这段广播,我和姥姥会在路边的沟渠旁逗留一会儿,看着几只大白鹅和洗过衣裳的皂沫随水草匍匐的方向慢慢游过。
那时候,家里很穷,只有宽敞的院子是富有的。春天满院儿是梧桐和槐花的香甜,夏天压水机旁的水沟里爬满了西瓜蔓,秋天到房顶上伸手就能摘到柿子。鸡鸭鹅都是散养的,院里院外自由出入,大街小巷到处乱跑。洗衣服的大铝盆经常养着水草、螺蚌和小鱼,也养蝌蚪,等它变成青蛙,就放回河里。大锅灶旁的柳条筐里装着玉米芯、芦花等柴火,我经常帮姥姥拉着风匣一进一出地烧火,顺便烤麦穗或者红薯吃。姥姥和我住的屋子却是名副其实的“陋室”,只有土炕、木方桌、两把椅子和两个枣红色的小柜。家里几乎没有电器,电视要到大街上蹭着看,电灯也不常用。小小的灯碗里,燃烧着姥姥自己种的几颗蓖麻,半个北墙被熏得黑黑的。我上夜校的路也是依靠一小串蓖麻的微光。没有绘本,没有裙子,没有零食,买一支铅笔都要从姥姥的口粮中省出来。我清楚的记得姥姥为我买文具时掏钱的样子。从大襟褂里,慢慢摸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白手绢,先用手指铺展,再从四个角一层层打开,里面不过十来块钱。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把找回的零钱放好,上下左右四个角包好,再卷起,放到大襟褂里。日子是紧张了些,可并未觉得苦。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和失落,很快会在姥姥和沙河的怀抱里消失,就像朝露在温暖的晨曦中飞舞不见。
夏天是大沙河最美的时候。乡亲们按距离的远近和河水的大小,把沙河分为大河、二河、小河。下午放了学,把书包一扔,掰一块菜饼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下河堤玩去了。小河的水不深,对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危险。河水恬静明澈,像一个明眸善睐、浅笑低语的少女。浅的地方刚没脚面,深的地方能没过小腿。绿苇浓密,掩藏着深浅不一的池塘、沟渠。蛙鸣、鸟叫,天籁声声,和谐交融。浅一点的池塘,三角莲和浮萍覆盖了半个水面,令人不禁想起王维《青溪》一诗中“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的句子。轻轻拨开塘边茂密的水草,双手一捞,便可捧住几只小鱼小虾。池塘里栖息着形形色色的小生物,水蛇、蚂蟥是最可怕的,下水需小心留意。沟渠明净如镜,水深及腰,是玩水嬉戏的好地方。地势稍高处的苇丛里,适合找水鸟蛋、采蒲草棒。现在想来有些暴殄天物,违背了荀子“不夭其生,不绝其长”的古训,幸好是取之有度,可以稍稍心安些。玩累了,就在松软的沙滩上躺上一会,捉几只恰好路过的“老道”(一种沙滩里生活的小虫,类似蜘蛛)。或者和伙伴们用红柳枝编织草帽、草裙,还把双脚埋在沙里,猜猜“动没动”的游戏。夕阳将落,贫穷的土坯房升起袅袅炊烟,姥姥的呼喊声便会在堤岸上响起。隐约听到,便大声地回应姥姥,和伙伴们满载着大自然的礼物,光着脚,拎着鞋,一溜烟儿跑上岸。长堤两旁枣花飘香,杜梨满树,安静的穆山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目送着一个个长长的背影,又是一番情味。
秋天自是忙碌,旱地里的玉米高粱、红薯芝麻和沙河里的苇、麻、蒲草都收回了家。冬天,家人也不闲着。把麻杆在结冰的河里沤好了,拉回来剥去麻茎,一团团放好,一部分卖了赚钱,剩下一些搓成麻绳等家用品。白光的瘦瘦的麻杆在灶里是“引火”的好燃料,女孩们做手工少不了它,当然也是男孩们“打仗”最好的“武器”。天气晴朗的时候,便在院里或家门口支起一个长约两米的木架,上面大概有七八组带绳的木棒,两个木棒算一组。木棒在姥姥和妈妈灵巧的手指里你来我去,互相交换位置,就把一根根苇秆织成了苇席。苇席大多被马车拉到集市上卖了,留下一些用来铺炕或盖房。三姥姥家的舅舅们,会到大河里破冰捕鱼;下雪了,就到白茫茫的沙滩上抓兔子。在并不富裕的年代,能自给自足,还经常有些鲜味吃,要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八十年代末,我到三十里外的安香中学读书,我的童年结束了。姥姥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她临终前孱弱的呼吸,就像蓖麻子燃尽前的最后一缕轻烟,随风散去。沙河也没能逃脱生态恶化的命运,几年过去,苇根挖光了,水鸟飞走了。走过一大片已改造成田地的沙滩,才能在最远的大河里见到仅存的一道水流。与其说这是沙河留给我们的念想,不如说是它悲凄的眼泪。后来,庞大的采砂机器开进河床,沙河疮痍满目,丑陋不堪。很多人痛惜不已,怀念过去,也心生幻想,却无能为力。如今,终于等来了县委县政府修复沙河湿地的构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画卷将再一次眷顾我的家乡。乡亲们已将政府补助的树苗种植在修整过的沙滩,虽初具雏形,却令人心潮腾涌。相信在生态文明建设的战略支撑下,重建后的沙河湿地必将和古郡邑璀璨的历史文化相得益彰,承载起更多人诗意栖居的记忆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