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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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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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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谱

青春谱

(短篇小说)

“很多年后,你该不会忘记这个小岛的名字吧?果真忘了,你就想一想怎样吃煮地瓜吧!”

———题记

海面上的晨雾倏然间散去了,一座座翠绿色的小岛,高低错落,与鳞片般的波光交相辉映,淡雅而富有诗意。

姜凯站在船舷上,望着海面上忽闪忽卷的细浪,心里既兴奋又有些忐忑。1988年初冬,从南京政治学院毕业,在军区政治部工作两年后部里安排他去舟山一个叫长涂的小岛步兵连挂职,代理指导员。在定海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码头, 登上了那艘看上去有些陈旧的油漆斑驳的登陆艇。

来往岛上的交通艇不是每天都有,随艇的还有几个战士,大都是到要塞区学习或者办事归来的。姜凯正欣赏着群岛水墨画般的风景,思忖着作为基层连队主官将会面临的未知的一切,一回头与一个坐在甲板上的战士的目光相遇了。他正迟疑地打量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锋利而透着孤傲,让人过目不忘。他的脸庞瘦削俊朗,从伸出的大长腿可以看出个头很高,一身绿色的军装洗的泛白,肩上挂的上士军衔,是个老兵了。该不会是步兵连的人吧?

一个小时后,登陆艇靠了岸,一辆卡车早已等候在那里,来接他的只有一个少尉,中等个,瘦且黑,站在那里,就像田野里的一株红高粱。他是一排长王明福,现在连里在位的唯一一个干部,指导员上个月调走了,连长在住院,二排长闹转业回家联系工作了,另一个排长在团部帮助工作。

小岛其实很大,有两座山峰连在一起,分为大长涂、小长涂,酷似驼峰,横卧在辽阔的海面上。卡车在蜿蜒起伏的土石路上颠簸了约莫半个小时,在营区的一个篮球架跟前停住了。

连队的营房就建在地势较为平整的两座山的山谷间,连海的影子都看不见。营区有两座狭长的二层楼房,后面一栋是战士宿舍,前面一栋一层是炊事班、伙房、锅炉房和食堂,二层是连部、会议室和干部宿舍。两栋楼间距挺大,中间有一排露天的水泥砌成的水池子。楼前是大操场,有足球场那么大,操场南面有篮球场、障碍训练场,东边是沙坑,单杠、双杠。楼后面零星散落着菜地、猪圈、仓库等。

球场上,几个战士在悠闲地投着篮。楼前,还有几个战士坐在马扎上散淡地聊着天,他们好奇地看了姜凯一眼,就各忙各的了。文书小刘,一个很机灵的战士,听说这是新来的指导员,拿起他的背包和行李袋,就跑上了二楼,等姜凯上了二楼指导员宿舍,床铺已经铺好了。

憧憬中的火热的基层连队生活,平淡无奇;遐想过的海岛的浪漫情愫,黯然失色。也许,生龙活虎的氛围被小岛日复一日的闭塞和枯燥稀释了吧?他想。入夜,四周如水般恬静,星光逐渐无神,天空越发深远 。明天,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呢?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勾勒出山峰的轮廓,起床的哨音响了。

第一次在全连面前亮相,姜凯早早地就站在了操场上。谁知哨音响了很久,战士们才三三两两地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来到操场,接近十分钟队伍才集合起来。他问值班班长:“一直这样吗?”,值班班长说:“不是哩,前几天一连刮了几天大风,快一周没有出操了。岛上一年中多半天气是云雾笼罩,刮8级以上的大风是常事,而且现在连里干部就排长一个人,暂时松懈了。”

姜凯没有吭声,他默默地看着值班班长点名,出操,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熟悉连队,熟悉战士。观察了解,还有个重要的渠道就是一排长王明福。

让姜凯没想到的是,上午器械训练的时候,他就被战士们将了一军。器械是连队最常见的训练科目之一,也是战士们竞显风流的舞台,能把器械玩的如鱼得水,往往会成为集体的仰慕者。单双杠分为一到八练习,姜凯惊讶地发现,这个连里的战士,个个器械水平都很高,轻松玩转八练习的大有人在。有一个个头不太高,理着很短的平头,模样白净清秀的战士,单杠大回环做的身轻如燕,飘逸如飞,竟可与体操运动员相媲美。 一排长说他叫邱国勇,去年的兵,福建石狮人,连里军事训练的尖子。

一排长背着手站在器械旁,黝黑的脸上表情严肃,但是内心的得意掩饰不住时不时地从嘴角露了出来。战士说,他们的器械水平都是一排长带出来的,一排长曾经拿过要塞区军事比武的冠军。连队就是这样,只要有榜样,一带就是一窝。姜凯用敬佩的目光扫了一下一排长,原来深藏不漏啊,瘦归瘦,他有肌肉,黑归黑,他有军威。

“指导员来一个!”那个叫邱国勇的,领头喊了起来。很显然,他是想探探新来的指导员的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看便知。这个兵,有个性!姜凯踌躇了一下,心想:他们以为我这个文绉绉的大学生军官不敢上。殊不知,我上过军事院校,还是健身达人,底子在呐,虽然单双杠技艺不如你们高超,但在政治学院动作也是一流的。姜凯笑了笑,脱掉外面的绒衣,里面虽然穿着秋衣,但是饱满的肌肉依然显眼,只听战士们“哇”的一声,被他健壮匀称的身材震住了。在战士们的注目下,姜凯在双杠上行云流水地做了一个四练习,杠上动作舒展,落地稳健有力。掌声,还有邱国勇复杂的眼神,留在了姜凯的心里。

食堂的伙食太差了,四菜一汤,土豆丝,醋熘白菜,麻婆豆腐,所谓的肉菜也就是芹菜炒肉,里面仅有屈指可数的几块肉,战士一个班一桌,每个人分不到几片。一个炊事班,顶半个指导员,姜凯健硕的胸膛起伏着,心重如铁,他得马上找一排长好好谈谈了。

一排长的宿舍在后面那栋楼的一楼边上,与班排战士宿舍紧挨着。门开着,人不在,战士说他去猪圈看猪去了。姜凯正准备去猪圈,一排长回来了,他裤脚挽着,脚上的解放鞋沾满泥巴。进了屋,一排长拖了把椅子让姜凯坐下,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他脚上的袜子大拇指处破了个洞,脚趾头半漏在外面。姜凯打量了一下一排长宿舍,除了部队配发的物品,没有其它东西,床上的那床绿军被,已经泛黄。

一排长把脚往腿下挪了挪,挡住了露出的脚趾头,开口说:“连队的现状你也看见了。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切向钱看,挣钱的挣钱,下海的下海,不是说军队要忍耐二十年吗?物价在涨,军费不涨,装备不更新,部队官兵的工资待遇这么低,干部的家庭困难很多。有条件的部队都开始搞生产经营了,要塞区目前忙着搞军地两用人才培训和军民共建,连队只能靠养猪种菜,填补一下伙食费的不足。”

姜凯无言以对,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结。彼此都心知肚明,服从国家经济建设大局,军队要做出牺牲,要无私奉献,客观现实就是如此,这题无解。

“就说我吧”谈到自己,一排长显得有些自卑。“我是山东莒县农村的,当兵从战士直接提的干,我当排长已经八年了,三十多岁,还是个少尉。你看你,才二十多岁就是中尉了,大学生军官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姜凯清楚,基层连队的干部很辛苦,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要提高警惕,但发展的路子却很窄,僧多粥少。

交谈中,姜凯得知,一排长很小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远走他乡,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初中没毕业就当了兵,媳妇是一个村的,孩子还没上学,现在爷爷奶奶年老体衰,媳妇在家既要种着那几亩地,还要照顾家里上下老小。他每月的工资津贴,基本上都寄回家了。

原来,是个苦出身。不知如何宽慰他,姜凯就岔开了话题:“连长啥时回来?”一排长说:“也许就不回来了。连长也是从士兵直接提干的,在岛上守了十多年了,得了风湿病,上半年干部调整他没提起来,就去住院了。住院前跟我说,要跟上经济建设的大趋势,挣钱才是硬道理,没有钱,就没有社会地位;没有钱,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亲戚朋友谁也照顾不了。他们浙江乡镇企业正遍地开花,他准备向后转,回去发家致富了!”

“那你是咋想的?”姜凯问。一排长的眼圈倏然有些发红,咬着牙说:“我不走,我得熬。我媳妇为我受了那么多苦,我得熬到让她随军,吃商品粮。”

姜凯感到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从正排到副营,有点像出使西域一样遥远。窗口透过来的一束光照在一排长的脸上,姜凯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闪发亮。

伙食,姜凯引入正题。谈到伙食,一排长说,炊事班也不容易,战士每人每天的伙食费就二元钱,物价一直在涨,只能精打细算。炊事兵除了做一日三餐的饭,还要养猪、种菜,其实还是挺忙的。

一排长的话句句透着山东人的淳朴实在,然而,军队是要准备打仗的,战斗力是衡量基层建设各项工作的标准。要想让连队工作转起来,必须以练兵习武为核心。“理论上都说战斗力是根本标准,可实际上安全才是根本标准,一安全,二抓钱,三出一个先进连,这就是根本标准的具体化。你没看营部拉给养的卡车现在都不动了吗?到年底了,怕出事。各项工作做的再好,一旦出事全归零。”一排长说。

姜凯沉吟了一会,用坚定的口气说:“不管客观环境怎样,还是要把训练抓起来。要让战士动起来,忙起来,不然,就容易出事。先把下周的训练计划做好吧!”

一语成谶,和一排长的谈话还没捂热,第二天就出事了。

“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这首《战士第二故乡》军旅歌曲,是50年代只有小学文化的张焕成入伍来到舟山东福山这个荒凉的小岛上,为守岛官兵扎根建设海岛的牺牲奉献精神所感动,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歌词。这一脍炙人口的作品唱遍大江南北,也成为舟嵊要塞区的新兵上岛第一天必学的歌曲,来到小岛后,这首歌就流淌在他们青春的生命里了。

中午的饭前一首歌,值班班长指挥大家唱了这首歌。优美的旋律,真实的情感,姜凯觉得身临其境,更感到这首歌唱得就是战士自己。他正沉浸在歌声的感动和回味中,结果,就发生了盘子事件。

中午的菜依然是那几道,只是土豆丝换成了土豆片,好像没有放油,还夹杂着铁锈味。姜凯吃了几口米饭,菜基本没动,喝了一口汤,刷锅水的味道。

他蹙起了眉头,这时,就听着不远处“啪”的一声,接着就是一声嚎:“喂猪啊,昂——”。大家闻声站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叫沈海光的老兵,把盘子摔地上了,土豆片和盘子碎片散落一地。只见炊事班长嗖地就冲了过来,手里举着炒菜铲子。“咋地?你想咋地?你们战斗班整天聊天,打牌,也不训练,老子天天伺候你们,还惯出毛病了?”,沈海光也不示弱,昂着头,伸手指着炊事班长:“你才病的不轻,这是人吃的吗?”。一阵骚乱,姜凯赶忙过去,人还没走到跟前,炊事班长和沈海光就拉扯上了。突然,炊事班长挥着炒菜铲子的手臂,被一双大手攥住了!一身洗的泛白的绿军装,眼睛深邃孤傲,姜凯不由地一愣,这正是他在登陆艇上相遇的那双眼睛。只见他的脸涨的通红,锋利的眼光怒瞪着沈海光:“不想吃是吧?滚!”。看来他在连里很有威望,沈海光只是回瞪他一眼,嘴角抖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忿忿地甩门走了。

虽然终归没发生肢体冲突,但摔盘子在基层连队是个大事,刚来没两天,这个老兵就给了姜凯上了眼药。

姜凯对沈海光的印象很深,步兵连的岗哨设在半山腰上,前日,他在熟悉岗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兵在上岗的路上,自我陶醉地唱着当时流行的齐秦的歌《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色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声音富有磁性且略带沙哑,跟原版唱得差不多。他摇头晃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而且,在原歌词狼的前面加了个“色”字,显得流里流气。更为扎眼的,是他的头发,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打着波浪,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的头,在一众短发和板寸的战士中间,格外突兀。

后来姜凯了解到,沈海光是舟山沈家门人,家里养了几条渔船,属于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种,家里不缺钱,来当兵就是镀镀金,没事就喜欢弹弹吉他,追追歌星,特爱臭美,头发是到定海专门烫的,谁都动不得,成为连里的老大难问题。

回宿舍的路上,一排长还呼呼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处分,一定要给他个处分,我早就想治治他了!”,“开个支委会吧,听听大家的意见吧”,“开啥?支委就咱两个,你同意就行”,姜凯想了想说:“扩大到班长”。

支委扩大会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举行。一排长抢先发言:“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次一定要给他个处分,以儆效尤。”有个班长应声随和,情绪激动,其他人则不吭声,默默地看着指导员。许久,三班长曹皖平清了清嗓子,发表了意见。曹皖平就是那个抓住炊事班长的手臂,化险为夷的老兵,安徽安庆人,超期服役,已经是第四年兵了,前段时间他到要塞区参加两用人才培训学习腌咸菜,跟姜凯乘一艘登陆艇回来的。

“水有源,树有根,这件事发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简单粗暴,能解决问题吗?”他说,然后他的目光与姜凯对视了一下。这正是姜凯想要的解题思路,姜凯回了一个赞许的目光,与他进行了无声的交流。曹皖平一石激浪,大家围绕着盘子事件和连队现状,热烈争论起来。

趁热打铁,姜凯谈了自己的看法:“连队要有连队的目标,战士也要有战士的追求,我们的连队虽然普通但也是在要塞区夺过比武冠军的,有着闪光的历史。我们要理清思路,发挥我们的优势,焕发爱军习武的激情。处分不是目的,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想法怎么治战士,而是要设身处地为战士的成长进步着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导之以行,激发战士的上进心,解决战士的实际问题。比如当下的伙食问题,为什么不能利用海岛渔业资源丰富的长处,多从渔民那里买点便宜的鱼虾吃?战士在连队有自豪感、成就感,才会充满活力。”有点书生气,但并不是空洞的说教,他说这些话时诚恳自然,平静而有力量。

班长们集思广益,军事民主起了作用,很快形成了一致意见:落实战斗力标准,二、三排指定一个班长代理排长工作,恢复军事训练和体能训练科目;健全连队团支部、军人委员会组织,开展文体活动,监督伙食管理,战斗班每天派人轮流帮厨、种菜、喂猪;暂不给沈海光处分,严肃批评,在全连做检查,以观后效。

会后,姜凯让文书小刘把沈海光叫到连部,隔着一张桌子,沈海光就站在他的对面,脸上装出蛮不在乎的表情,但是额头上却渗出了津津的汗水。姜凯门清,谁都不希望破罐子破摔,除非破的无法收拾了。

他没说话,就是盯着沈海光,沈海光怯怯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就慌忙移开了,散漫地望着窗外。沈海光肤色白皙,脸颊棱角分明,鼻子直挺还带点鹰钩。

“你挺帅,昂”半天,姜凯才开口。

“别人都这么说”沈海光目不转睛地回答,真自恋哈!

“不过,你的发型——”,指导员没讲处分,而是讲头发,沈海光很意外,他的神态似乎有些放松了。

“军人就不要美了?军人就必须理一样的和尚头?军人就不能有自我了?”他开始质问起来,振振有词。

姜凯笑了,沈海光感到他笑得很诡异,不怀好意,突然就有些紧张了。

“张扬自我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你的审美有问题!”姜凯的语气毋庸置疑。他接着说:“你年轻英俊,发质又硬,配上阳刚有力的发型才拉风,烫了个这样的鸡窝头,有点像老泥巴,你没觉得?”(舟山方言,姑娘叫“小娘比”,妇女叫“老泥巴”)

他没讲军队的条令条例,对这种爱臭美的人,他要站在美学的制高点上,让他怀疑自己,进而否定自己。他思忖沈海光知道自己是政治学院毕业的,具有一定的审美层次,对于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很容易盲目相信权威。

“是吗?”沈海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好像要找个镜子照照,确认一下。

“那——”他有些茫然了。

“板寸,相信我。不理板寸,你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帅!”

从沈海光的眼神里姜凯断定,他信了。

透过云层的阳光,慷慨地撒在山谷里,笼罩在山腰的迷雾散开了。阳光映照着远处的渔村与山峦,也映照着军营里一群年轻士兵的喜怒哀乐和他们平凡的训练,生活,友谊和爱。

一大早,文书小刘就把指导员的被子拿出去晒了。岛上空气潮湿,平时被子常常是湿漉漉的,只要有太阳,都赶紧拿出来晒,不然,晚上睡觉很遭罪。

打开窗户,一股阳光的气息涌入鼻腔,顿感温暖与爽朗。晒衣架上已经挂满了战士的被褥,有些被褥上还画着“地图”,旺盛的荷尔蒙让士兵的被子也成为一道青春的风景。

沈海光在全连做了检查,刨析深刻,态度诚恳,末了还表了决心。骨干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连队生龙活虎的劲儿就有了,战备值班,军事训练,生活和管理秩序渐渐步入正轨。一排长还组织了训练评比活动,人与人比,班与班比,排与排比,自尊心和荣誉感燃起来,就暗暗较劲。晚上,有些体力欠佳的,还在宿舍做俯卧撑、仰卧起坐。远离大陆的单调、寂寞,被激昂的生活基调消解了。

晚点名后,姜凯正要到班排转转,文书小刘拎了一个小坛子来到他的宿舍。原来周末一排长给了沈海光一天假,让他回沈家门到渔船上为连队采购点海鲜,他顺便带了家里腌制的醉蟹,让文书拿过来给指导员尝尝。

“沈海光从家回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理了个板寸,可精神了!”小刘说。姜凯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竟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

小岛连队的日常,跟陆上连队有着天壤之别。陆上的战士都盼着周末的来临,可以按比例请假外出,挥洒年轻人的浪漫激情。岛上的战士却最怕周末,因为他们无处可去,一闲下来,莫名的孤寂感就会像山谷的雾一样在心底弥漫开来。周末的娱乐,就是打扑克,红五星,拖拉机。会议室有一台20英寸的电视机,信号不好,屏幕雪花闪闪,大家也不怎么去看。篮球场是最热闹的了,但是遇上刮大风,篮球就被风吹跑了,啥也干不了。

平时洗脸洗脚,都是用凉水。岛上没有浴室,训练回来,大家就挤在楼前水泥砌成的盥洗池边,拿着脸盆,冲个凉水澡,四季如此。

文书说,冬天可以在伙房洗热水澡。炊事班用做菜做饭的大锅,烧两锅热水,各班轮流去洗,战士们称之为“锅浴”。“不过大家还是喜欢洗凉水澡”, “为啥?”姜凯问,“你去体验一下吧” 文书说。

晚上,姜凯穿着秋衣秋裤,端着脸盆,脸盆里放着毛巾、香皂,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来到伙房,没想到,这个锅浴竟洗的他惊心动魄。

伙房很大,纵深七、八米的样子,前面靠墙处是炉灶,上面有两口十几印的大铁锅。四周是一排杂物架,整齐地码着蔬菜和碗盆等,中间是洗菜池,洗菜池两边各有一块两米多宽的空地,看来,就是在这洗澡了,人多了,还真是放不开手脚。

水还在烧着,炊事班的战士袁奎,也是连队的饲养员,坐在马扎上,正低头在那烧火。炉灶里的火闪着桔黄色的火焰,一闪一跳地像无声的旋律,回旋在袁奎的四周,炉火映的他原本黝黑的脸通红,他身材敦实,大眼厚唇,模样很憨厚。姜凯早在翻看战士花名册时就了解了他,福建龙岩人,第三年兵,从小在山沟里长大,表上填的是小学文化,其实没读过书,除了自己的名字外认识不了几个字,家信都是由别人代写的。

冬天阴冷,煤很潮湿,不容易出火,袁奎不停地用炉铲挑着,他的脸上被煤烟熏的黑一块红一块的,像是涂了迷彩。看见指导员进来,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了整齐的白牙。姜凯拿个马扎坐在他边上,和他攀谈起来。

姜凯问他:“你觉得饲养员工作怎么样?”他说:“挺好的,我喜欢养猪,跟猪在一起,挺开心的!”奥奥,也许猪活的简单,没有人那么多烦恼。“当兵到部队,大家都会有所追求,考军校,学技术,入党,复员回去安排个好工作。你那?”姜凯寻道,他嘿嘿笑了,说:“我们那里是贫困山区,我没咋想,回去还是喂猪,我想攒点钱,建个养猪场。”看来,他是真喜欢养猪,谈到猪,他很兴奋:“去年我去要塞区参加两用人才培训了,我没文化,看不懂书,教员就手把手教了我好多方法和技术,单单喂猪的饲料就分熟料、生料、干料好多种,喂养母猪和公猪的方法也不一样,要长膘的还是要长瘦肉的喂法也不一样。怎样防治病害,怎样提高产仔率,这里面有好多学问呐,我都学会了!”很自豪的神情。

水都烧开了,直接洗肯定秃噜了皮。袁奎拿了个不锈钢大舀子过来,给指导员舀到脸盆里。姜凯透过水蒸气,看到锅里的水还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这时,几个战士说说笑笑地夹着脸盆进来了。大锅里升腾起的水蒸气,弥漫在伙房里,像是罩着一层薄薄的白纱。 他们麻溜地脱了个精光,舀上开水与水池的冷水一混合,就互相打闹着往头上身上浇,青春的活力携着飞溅的水花,喷洒开来。

姜凯也脱得一丝不挂,一盆热水从头上冲下来,只觉得有一种激情后的畅快感,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身上滑下,被张开的毛孔拥抱着,跟蒸桑拿一样地舒适。没想到,这时出了个险情,在他往身上打香皂的时候,手一滑,香皂掉了地上,他弯腰去捡,香皂却顺着脚下的流水向下水道滑去。那边的一个战士看到了,一步跨过去,想帮他捡,不料正好踩到一片菜叶子,脚一滑,身体失去控制,惊叫一声,仰面就向后倒去。还好,后面一个战士转过身来,还没等伸手扶他,他就跌倒在他的怀里了。瞬间的功夫,姜凯的心就像过山车一样,飞起又落下。不知道那个跌倒时张牙舞爪的战士,在惊慌中抓住了后面战士身上的哪个部位,后面战士夸张地嗷嗷叫着:“啊呀,我的儿子!”一阵哄堂大笑,伙房里的气氛,就像大锅里翻腾的水。

洗完锅浴回来,姜凯觉得身上还是黏黏的,文书小刘又去开水房打了两暖瓶水,让他擦了擦,才清爽多了。姜凯说:看来以后我也得去洗凉水澡了。文书咧了咧嘴。

他一会快,一会慢,一会跑前面,一会又落后面,姜凯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不是为了观察他,就是想要在他面前逞能,或者两者兼有。邱国勇,这个兵!

连队的每周几次五公里越野,是对军人体能、毅力还有耐力的考验,这个高强度科目,也是战士感到最痛苦的一项训练,尤其是负重全副武装。不是简单的跑完就算完事了,考核是有时间要求的,全程下来用时不能超过23分钟才及格。熟悉以后,姜凯感到步兵连的战士确实生猛,他在军校时跑5公里一直保持在中队的前茅,但是跟他们一起跑,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岛上山峦起伏,道路弯多坡大,一路上净是坚硬的碎石路,体力消耗很大,为保持体力,姜凯一直跟在队伍中间跑。一个、两个,不断地有人冲到前面去了,而邱国勇却忽前忽后,不言不语,跟随着姜凯跑。很快,姜凯的极点到了,有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姜凯的理论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吸引力,不是你的容颜,也不是你的身价,而是你的人品、能力和综合素质。一个基层干部,战士信服和敬佩你的,不是你的权威,而是你的人格魅力,政工干部不仅政治素质要强,军事也要过硬,成为多面手,说话才有人听。所以他咬紧牙关,使出平生的勇气和毅力,始终紧跟在中间跑。他看见邱国勇跑的步履矫健,轻松自如,在最后不到一公里的时候,突然甩下他,闪电般地冲刺到前面去了。极点过了,姜凯也找回了感觉,他加快速度跟了上去,以全连前十名的成绩跑过了终点。

他跟一排长说,邱国勇这个兵军事素质很棒,是块好料子,应该重点培养培养。一排长说连长和二排长都不喜欢他,这个兵个性太强,小毛病很多。

“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姜凯脱口而出。

“谁说的?”

“鲁迅!”

在部队陈旧的观念里,对有独立思想,不趋炎附势,唯唯诺诺的战士,往往冠以个性强为缺点而不受青睐。姜凯一向认为,个性强,恰恰是一个人有能力且不甘平庸的表现,因为个性,人生才鲜活生动;因为个性,世界才多姿多彩;因为个性,毛泽东当年才走出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革命之路。只要引导的好,个性就会迸发出无尽的能量。

他把邱国勇叫到宿舍,他要磨磨他的棱角。

邱国勇来的时候,姜凯正伏在桌上写信。门开着,他喊了一声“报告”,自己就进来了。姜凯示意让他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没坐,而是看了看桌上的信和堆在一旁的书,拿起地上的暖水瓶,给姜凯的杯子倒了杯水,然后往前拉了拉椅子,才坐下,像个老熟人一样毫无拘束。这是显示与众不同还是表示对指导员的无声信任?姜凯也莫名感到好像与这个战士的心理距离很近,似乎轻易就能摸到他的脉搏。

从家庭情况开始聊,直到入伍动机和未来打算。姜凯说:“我翻过你的花名册,你是连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给自己定个远大的目标,而不是混三年就算了。比如:考军校,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

邱国勇用鼻腔哼了一声:“他们不会给我机会的,干部都不喜欢我。”

姜凯知道,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希望被理解、被尊重、被接纳。邱国勇曾有过目标并为此努力过,但是被冷落了,孤傲的性格让他把自己的心抛入了干枯的荒漠。

“你的机枪射击、五公里越野都是优秀,单双杠也是连队的佼佼者,军事素质很过硬,为啥不喜欢你?我很欣赏你!”姜凯真诚地望着他。他需要温暖,需要鼓励,需要在人群中得到褒奖和赞许的目光。

“不知道。”邱国勇故意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

“不知道?听说上次搞拉练的时候,本来安排的是野外露宿,结果变天了,下起了大雨。连长临时联系了渔村老乡的空房,让全连住进去,而你却不服从,硬是咬着练为战,非要一个人睡在雨中,气的连长扔了件雨衣给你,就不理你了,是吗?”

“我就喜欢特立独行,我就爱做我想做的事!”他说。

他这是用偏执释放内心的挣扎,用对抗引起干部的关注,姜凯想:我得给他下点药了!

“特立独行?好啊,你给我出去,连队你也不用呆了,你就像鲁滨逊一样,漂流到无人的小岛上去吧,星期五也不需要,你自己爱做啥做啥,还当啥兵!”

没想到指导员的脸翻得这么快,邱国勇愣住了。姜凯疾步走到门口,把门大开,做出逐客的手势:“你才十九岁,人生有很多可能性,怎么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邱国勇望了姜凯一眼,咬着嘴唇,悻悻地走了。

大约过了两天,下午打完篮球,战士们欢快地在冲冷水澡。落日余晖下,他们肌肉饱满的年轻躯体,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微黑的面庞,健康而充满活力。

姜凯被这蓬勃的青春气息感染了,他擦干身上的汗水,拿起脸盆,只穿着裤衩,也下去冲了起来。可是冲完才发现,他把外衣都脱在了宿舍,带上门,钥匙却留在了外衣口袋里。

他的宿舍在二楼,绕到楼下窗外看了看,一扇窗半开着,但是窗子很高,爬上去很难。几个战士知道了,叽叽喳喳出主意,有的说找文书看看有没有备用钥匙,有的说找班长拿把螺丝刀撬开。

邱国勇刚冲完澡,他一听,二话没说,甩掉脚上的拖鞋,光着脚爬上墙。他的双臂有力地攀上一楼的窗沿,然后抓着边上仅有的一个细细的下水管,两只脚蹬着粗粝的墙壁,小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颀长饱满的脚趾像铁钩一样向上扒着,恐怕要磨出血来了。

一种无可言状的情感在姜凯的心中升腾,等他上去,邱国勇已经打开了门,他默默地站在门口,抿着嘴,得意地微笑一下,转身就跑下了楼。

过了几天,邱国勇的班长给他透漏了一个信息。邱国勇这几天挺乖,还到储藏室把他的中学课本都翻出来了,压在被褥下面。哦哦,也许我的那副猛药,让他在沙漠里见到了甘泉吧!姜凯感慨不已,理解和关爱,对战士的成长进步多么重要。

又到了周末。晚饭后,有的战士在营区边吹吹口琴,弹弹吉他,有的坐在营区外的礁石上,望着远方,抽着闷烟。大部分都在宿舍打牌,甩牌声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姜凯混在战士宿舍打了一会红五星,就出来准备到岗哨去看看,却发现走廊尽头的仓库门缝上透着光。这是个放置杂物的仓库,平时很少有人进去。他走过去,隐隐听到里面有噪杂的说话声,他挺纳闷,会有谁在里面呢?

仓库门缝透出的灯光,溢着丝丝温情溶进寂寞的夜。姜凯敲开了门,在一堆杂物的空间,有几个战士围坐在一起,中间放着一个空弹药箱子,箱子上有几包花生米,几根火腿肠,还有泡好的方便面和几个小瓶的红星二锅头。邱国勇坐在中间,显然他是领头者。看到是指导员,大家都惶恐地站了起来,几个战士神情有些紧张,只有邱国勇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讶和喜悦。

“指导员… 坐!”看到姜凯不知所措,进退两难,邱国勇赶忙把他的马扎拉过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几个福建老乡…”也是福建石狮的宋刚,脸红红的,嚅嗫地说。

姜凯的心一颤,眼眶湿润了,他十分愧疚。原来自己以为对战士是关心爱护的,其实不过是从工作的角度出发,并没站在战士的角度,给予他们发自心底的像亲人一样的爱。在这个孤单的小岛上,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多么需要家庭般的温暖。

他坐下了,拿起眼前的小半瓶二锅头,跟宋刚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祝你生日快乐!”。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他跟战士们围坐在一起边喝边聊,谈笑风生,且闪过一个念头:要把花名册上战士的生日都记下来,作为连里的爱兵账本。

刮起了台风,虽然长涂岛由于地理环境形成的“台风吹不到,巨浪涌不进”的特点,素有天然避风港的美誉,但是山谷里的风还是很大,呼呼地像狮子一样阵阵吼叫着,树枝在狂风中跳着迪斯科,玻璃窗也跟着一起震动,去食堂的路上,人都被风吹得飘起来了。

只能进行室内活动,上午分解枪支、保养器械训练,下午政治教育、条令条例学习等。据说之前的政治教育,就是念念文件,读读报纸,讲课也全是大道理,政治课成为“假、大、空”的代名词。台上慷慨激昂,台下闭目养神,战士们都习惯了在淡定中熬时间。

下午政治学习,姜凯决定给全连战士讲一课。要让政治课给战士耳目一新的感觉,既要通俗易懂,还要生动有趣。所以他准备了一个提纲,把知识点聚焦在战士们自身关切的实际需求上,用思想的火花唤醒他们心里蕴藏的深情。

他像聊家常一样,以“做最好的自己!”为题,从苏格拉底那句刻在古希腊阿波罗神殿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开始讲起。围绕人生价值这个主线,讲霍去病、保尔﹒柯察金,也讲三毛的撒哈拉,金庸的笑傲江湖。他归纳说,人生重要的不是你站在哪里,而是你往何处走,因为人生从起点到终点,结果都是一样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要想活的有价值,就要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的人生活出精彩……。

战士们听的津津有味,脸上还时不时露出青春洋溢的笑容。

结合连队生活,姜凯饱含深情地说:“在远离大陆的小岛上,你们在艰苦紧张中担当,在单调寂闷里守护,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但是,在你们的生命履历中,会因为你们曾经战斗在祖国的东海前哨,默默地守卫着国家的安全,守卫着百姓的幸福安宁而值得自豪,值得骄傲,你们的人生青春无悔!”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压了压。内心激情所产生的颤动,像利箭一样穿过听众的心灵。泪水不知不觉涌上战士们的眼眶,他们被自己的守岛生活竟然活的这么有价值而感动了,在感动中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人是由灵与肉组成的。只有肉体没有灵魂,那是行尸走肉;只有灵魂没有肉体,那是聊斋大仙。要想肉体强键,就要习武锻炼;要想心灵丰盈,就要读书,掌握知识,增长人生智慧。岛上生活枯燥乏味,我们可以把劣势化为优势,根据自己的喜好,利用空闲多读读书,学学技术,为自己退伍后的发展铺铺路,连里要在会议室搞几个书架,把团里下发连队的书摆上,也可以去定海采购点科普、小说给大家解解闷。”

交头接耳,接着就是一阵掌声。

他又说了身边的例子:“饲养员袁奎爱岗敬业,他虽然文化不高,但他在实践中刻苦学习养猪技术,他准备退伍后,回家乡建个养猪场,发展畜牧业,这说明他有梦想,有追求,我相信他一定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美丽人生!”

最后,他用朦胧诗人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来寻找光明。”做了结尾。

讲完课,曹皖平一路跟着来到指导员的宿舍。

“指导员,你讲的太好了!我从没听过政治教育课还可以这么讲。”声音有些激动,看得出是由内而发。

姜凯故意逗他:“额?以你的风格,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吧?”

“拍你有用吗?”曹皖平反弹琵琶。

“有用啊,你只要坚持拍下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曹皖平哈哈大笑。然后他翻了翻指导员桌上的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的人》和欧.斯通的《渴望生活》。

“尼采我知道,上帝死了!”他说。还没来得及说上帝是怎么死的,开饭的哨音响了,他赶忙拿起桌上马斯洛的那本书,说了声:借我看看昂,就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指导员,晚上到我的宿舍坐坐吧。”姜凯说:“好。”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高山流水的感觉。

曹皖平的基本情况,姜凯已是了然于心。他是高考落榜后当兵的,战士们谈起他都充满敬畏,因为他是连里的才子,参加要塞区宣传骨干培训回来后,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还获得过要塞区演讲比赛和法律知识竞赛第一名,荣立三等功。但是命运多舛,今年七月,他考上了南昌陆军学院,却因为体检时查出了胸膜炎,被退回了。在宁波住了一个月医院,回来后就超凡脱俗,沉默寡言了。

曹皖平住在后楼二排长宿舍。二排长是南京陆军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军政素质很高,在连里很有威望。父母都是黄山市的干部,已经给他在政府部门安排了工作,就等转业命令下来了。曹皖平跟二排长是死党,二排长回家后,就让他住进他的宿舍便于工作。

看到姜凯进来,曹皖平十分欣喜,他冲了杯茶端给他:“这是我上次探家带回来的六安瓜片,好茶!”

姜凯不懂茶,也喝不出门道,不过这杯茶端在手上,杯底的小小青丝慢慢舒展开来,变成嫩绿的叶片,飘着鲜爽的香气,让他顿感清朗。他的眼睛扫了一下宿舍,床上的被子叠的方方正正,靠床的书桌上摆着一个书架,上面都是哲学、文学和军事方面的书。显眼的是桌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双卡录音机,这在当时很贵重,看得出二排长时尚且有品味。

喝了口六安瓜片,姜凯问曹皖平当兵四年回过几次家,他说回去过两次。“我第一次探家回来,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坐客船到定海的时候,正遇上八级大风,风高浪大,客船把人一下子掀到空中,又一下子跌落下来,那个难受劲简直无法形容。舱里边到处都是吐得一塌糊涂,走进去就想吐,船舱那个床根本呆不住,只好窝在甲板上睡,浑身都打湿了,冻得缩成一团。心里那滋味,就像一个婴儿离开母亲的怀抱,真的不想回来了当时。可现在早已习惯了,又不想回去了。”

“为啥?”

“说不清楚。当兵嘛,总是有一定的梦想。也许就是马斯洛说的,强烈的自我实现需要吧。”曹皖平说,看来命运的跌宕起伏,并没有扼杀他的乐观,他的神态透着坚韧的品性。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创造者和主宰者,这是萨特说的。”姜凯知道曹皖平也是个文艺青年,很喜欢探讨人生,便开始聊萨特。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大量西方名著上架,西方当代哲学思潮在青年当中很时髦。

谈到西方当代哲学,曹皖平深邃的眼睛闪出了不寻常的光亮,他的外表英武冷峻,其实内心世界十分敏感丰富,而且饱含激情。他说他觉得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仿佛离我们生活很远,西方当代哲学之所以让年轻人趋之若鹜,是因为好像说的就是你身边的生活。比如:叔本华说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姜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过是宏观与微观的关系而已,其实西方当代哲学不管多么眼花缭乱,也没有跳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问题的范畴。

熄灯了,他们依然意犹未尽。曹皖平点了根蜡烛,橘红色的烛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心与心的相印温暖了寒夜的冷寂。

聊的兴致勃勃,胃肠却蠕动起来,曹皖平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说:“你等等”就出去了。不一会,他拿了几个刚洗过的地瓜,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煤油炉和钢精锅,把地瓜放进锅里,加上水煮了起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个感觉很炙热。

他们吃着煮地瓜,喝着六安瓜片,聊着前世今生,一直到深夜。说到退伍的打算,思维倏地从形而上的高远处转回到近前的现实中来,曹皖平欲言又止,他的神情忧伤又若有所思,姜凯似乎感觉到了他心里的血在翻涌,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命运跌荡,他是在踌躇未知的人生之路,还是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

“不行,坚决不行!”一排长硬邦邦地说。元旦快到了,姜凯打算与连队的共建单位东剑中学共同举办一台迎新晚会,活跃一下连队的文化生活,这个想法一出口,一排长就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

长涂岛上的渔村,大都是几十户人家群居在一个山坳或海岸的弯口,因道路的阻隔,各村彼此相对独立。东剑村在岛的中端,是离步兵连最近的一个村,二公里多的路程。村里有个中学,是岛上唯一的初中学校,汇聚了各村的适龄学生。那时候,军民共建活动十分红火,姜凯听说步兵连和东剑中学是共建单位,之前经常举行联谊活动,连队给学生讲故事、军训,老师给连队上文化课,还有节日联欢等,军地之间既相互促进,又增进了友谊。怎么这回一排长反应这么大,被蛇咬过?

“共建,共建,再搞下去就出乱子了!指导员,别的我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话,你挂职不长时间就走了,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姜凯一个人兀自郁闷。

一排长淳朴正直,但也因循守旧,农村兵和城市兵,从小生活环境和生存土壤造成的骨子里的不同很难改变。尤其目前正是他晋职晋衔的关键时期,平稳过渡,保证不出事是核心,姜凯对此很理解,但对共建活动这么敏感,是不是有什么前科?

“这个前科嘛…有地呀!”文书小刘抑扬顿挫地说。接着他就神神秘秘地给指导员讲了事情的原委。军民共建了一阵子后,有的战士跟学校的老师来往就比较密切,特别是曹皖平班长——。讲到这里,他把手放到嘴边,凑近了他。曹班长给学校讲故事的时候,一个长得清秀甜美的女老师被他深深吸引了,架不住小娘比的攻势,曹班长沦陷了。女老师是独生女,母亲去世的早,她老爹知道后坚决反对,找到了学校,学校又反映给连里,连长暴跳如雷,军民共建活动就此戛然而止了。不过,其实,现在他们还有来往。

“别说是我跟你说的昂!”小刘很认真地叮嘱他。

晚饭后,曹皖平住的宿舍黑着灯,直到熄灯前才亮了。姜凯来到他宿舍时,他正靠在桌上抽烟,脸色憔悴,眼神恍惚,额上还流着汗珠,与前几天的满面容光迥然不同,好像刚从外面赶回来,鞋上沾着泥土。看到指导员进来,他拿了只烟给他,掏出打火机点上。姜凯沉吟着,心想是不是他们的爱情小船遇到了什么风浪,内心很焦虑?他抽了口烟,想刻意缓和缓和气氛。

“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是你自己交代还是?”姜凯说。

“你知道了?那我还交代什么。”曹皖平叹了口气。

“群众揭发的和自己坦白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奥。”姜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爹要逼她定亲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在岱山县委工作。”曹皖平带着哭腔说。随后,他把他和女教师相好的过程及经历的波折给姜凯讲了一遍。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然后海誓山盟,跟大多数爱情故事的版本基本相同。不同的是,他是个兵,情感的小苗一旦破土而出,就注定要历经风雨的摧残。战士不准与驻地老百姓谈恋爱,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他的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是逃不掉的宿命。不管转志愿兵还是退伍,他能一辈子呆在岛上?步兵连转志愿兵很难,要是退伍后咋办?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说的就是他。要修成正果,关键是,看他们的爱情根基是否牢固。

“你是饥火烧肠,还是真心实意?”姜凯打算先验明正身。

“大哥,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不是真心?不瞒你说,岛上电话都没有,我们见次面很难,想的难受,我就… …,夜里我为她跑了多少马,你知道吗?”人急了什么都说。姜凯憋住笑:“那是肾上腺,离心远着那。”

姜凯虽然尚未结婚,但是在恋爱上久经风雨,爱情可以卿卿我我,但是婚姻却复杂多了,社会关系,物质基础,责任担当,还有柴米油盐。

“你说,你是怎么打算的,你能给她什么样的未来?”

“怎么打算?明摆着,我们连里的老兵,不都像我一样,在部队四年,把青春留给了海岛,除了身上的一百多斤肉之外,一无所有,当兵的收获就是入了党,增长了才干。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回家后要房子没房子,要对象没对象,每月的津贴,连抽烟都不够,没剩什么钱,回去找对象都难。

人生最重要的不就是爱与被爱吗?我很珍惜我们的缘分,跟我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她都不离不弃。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她爹就她一个孩子,我家人口多,退伍回家后,我就把户口转过来,靠自己的力量在岛上发展,陪她一辈子!”他说的感天动地,又发自肺腑。姜凯柔软的心顷刻融化了,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海茫茫,能遇见死心塌地爱你,并愿意与你共赴未来的人,多么美好,多么幸运!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对这样爱岛胜爱家,爱人胜爱己的资深老兵,得帮他,必须滴。

“她现在什么状况?跟她爹闹翻了?”他问。

“她跟她爹打太极,住在学校,不回家了。她让我去她家见见她爹,好好谈谈。”曹皖平说。

“去呀,你!”也许道路是十分曲折的,但前途还是有一线光明的。

“我… …,我怕他把我轰出来!”他懦懦地说。

“哥们借你一个胆吧,我跟你一起去。”姜凯斩钉截铁地说。

曹皖平眼睛放光,已经不恍兮惚兮了,而是转悲为喜。

第二天下午,姜凯和曹皖平悄悄出了营门。背水一战,到渔村与老渔民进行外交谈判,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姜凯血脉喷张,激动,忐忑,也有惶恐。

在蜿蜒起伏的碎石路和石板路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他们来到东剑。大长涂岛上没有商店,渔民要买吃的、用的,大都是摆渡去小长涂岛。还好,东剑村有个供销社,小且陈旧,货是从岱山不定期送来的,品种很少。姜凯买了两瓶水果罐头,递给曹皖平,第一次见老丈人,不能空着手吧。

渔村房屋多为木质结构,青瓦飞檐,鹅卵石院子,石板小道,有点泛黄老照片的苍凉与寂寞味道。

进了院子,屋门开着,堂厅很大,也很空。靠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木质很好,已经磨得油光发亮,文物一样。渔民大伯坐在桌旁,脸庞黑瘦,粗糙的皮肤刻着海风的印迹,眉间有两道沟壑般的皱纹,眼神透露出坚韧和沉稳。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精神矍铄,身体健壮,手里拿着一个挺长的烟袋,手背上的青筋有力地凸显着。

“大伯好,我是步兵连的指导员。这是曹皖平,曹班长。”进门后,姜凯微笑着给大伯介绍,毕恭毕敬。

渔伯不说话,看了姜凯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曹皖平身上。曹皖平赶紧把罐头放在桌上,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渔伯摆了摆手,拉过桌上盛烟丝的小萝筐,往自己的烟袋锅里放了些烟丝,又拿起一张薄纸卷了只旱烟递给姜凯,拉过一个长条板凳,叫他们坐下。

姜凯点着旱烟抽了一口,很呛,忍不住“咳咳”几声。渔伯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粗瓷大碗,给他们倒了两碗开水。然后,就坐在那里闷头抽烟。

姜凯神采奕奕,开始滔滔地讲曹皖平是连队骨干,高大帅气,真诚朴实,很有才华,立过功,受过奖,是个靠得住的小伙。您老经风历浪,见多识广,您要是真为您的宝贝女儿幸福着想,不就是希望她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吗……,有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媒婆。

“桅是桅,篷是篷,两回事体。村里的那个小歪(小伙),是不如他锃骨丝亮(亮眼),但是知根知底,牢稳。”沉默了一会,渔伯开口了,声音低沉浑厚,虽然说的不是纯舟山方言,但听起来还是很吃力。

“可是您女儿并不爱他呀,您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吧?”

“啥爱不爱的,我们渔民,淡索索过日子就好。”

“您老不能只看眼前,这样文化高,能力强的优秀小伙,留在岛上将来会很有发展的。”

“侬搭其讲,他能干什么?他知道风多高?浪多大?他能出海打鱼吗?”渔伯突然站起来,高声说,几乎是吼。

蓦地,曹皖平伸出双手,浑身颤抖着:“我能!我有双手,我身强力壮,我可以跟你出海打鱼,像你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声音高亢激昂,眼里热泪盈眶。这个画面太有震撼力了,让姜凯心潮汹涌。

姜凯用热切的目光投向渔伯。渔伯淡然地抽了口烟,头转向一边,挥了挥手,说:“唉,侬都太年轻了,我晓得了,狗打秧子猫叫春,管伐了,你们回吧!”

离开渔村,天渐渐暗下来了,一层薄雾悬挂在远处的半山腰,清晰又飘渺。他们默默地走着,直到看见营区亮起的灯光。

只要给他们舞台,战士们就会演绎出你意想不到的精彩,年轻的心从来不乏浪漫与激情。

元旦迎新晚会如期举行了,节目多是战士自己排练的。曹皖平带着他班的战士自编自演了快板书《夸家》,“竹板这么一打,梭子哗啦啦,咱们几个台上站,夸夸咱的家。”每个人先是把各自的家乡夸了一遍,绝妙的是落脚点在连队,“长涂岛上步兵连,就是咱的家。”然后把连队夸了一遍,收获了热烈的掌声。

沈海光表演了吉他弹唱,还是齐秦的歌曲,这回不是《狼》,是《大约在冬季》。“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声情并茂,磁性的嗓音比原版更富有个性,格外悦耳动人。最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浙江永嘉的兵田茂林,平时不言不语,竟然还跳了个火爆的霹雳舞。伴着强烈的音乐节奏,他的动作刚劲有力,“擦玻璃”、“滑步”诙谐又充满动感,还能头部顶在地上快速旋转,当时的年轻人对跳霹雳舞简直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

姜凯说服了一排长,还是邀请了东剑中学的师生一起联欢,她们表演了一个舞蹈《渔家姑娘》,舞姿优美,柔情似水,把迎新晚会推向高潮,年轻的情绪在欢快中酝酿,然后沸腾。

不久,新来的连长到位了,是要塞区机关的参谋,中尉军衔;一排长王明福的副连命令也下来了,肩上加了颗星;姜凯的挂职期已接近尾声。那几天,他忙着与新任连长交流工作,到营区和班排转悠。

要离开了,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晚饭后,他一个人沿着营区外的山路,翻过一个山峦,来到海边。他坐在海边的崖石上,抽着烟,凝视着远方。天空黑黢黢的,海里也是一片灰暗,只有对面舟山本岛定海那里有一片片灯光星星闪闪,依稀可见。耳边是风,吹的呼呼响,还有海浪,哗哗地拍打着礁石。

望着隐约的万家灯火,他沉思,当人们与家人在一起享受平静的温暖,在红尘中觥筹交错宣泄青春的热情的时候,会想到在这偏僻的小岛上,有这样一些与他们一样年轻普通,一样朝气蓬勃的士兵,在默默生活着,守护着吗?哪怕是瞬间的闪念。

离开长涂岛的那天,不知道是雾还是雨,灰蒙蒙的天上落着丝丝水滴,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味道,弥漫着感伤的气息。

连长、一排长还有几个战士硬要到码头给他送行。卡车一到码头,邱国勇抢先拿着他的背包和行李送到了登陆艇上。姜凯和一排长紧紧拥抱了一下,就上了登陆艇,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一排长能早日让媳妇吃上商品粮。

登陆艇离开了码头,长涂岛渐渐远去了,山峦,码头和站在那里的人影慢慢消失在海天一色的蒙蒙细雨中。

姜凯走进船舱,一下愣住了。邱国勇坐在他的背包旁,傻傻地看着他,他没有下船。

“我要送你到定海!”他说。

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冲过去,有种想拥抱他的冲动,但是克制住了。

“请假了?”姜凯严肃地问。

“没有。”邱国英毫不在乎地说。

“唉,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你的臭脾气啊!”姜凯抓住他的胳膊说。

邱国勇又抿着嘴笑了。

到了定海,姜凯先去军区招待所找了军线电话,给连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邱国勇送他到了定海,下午乘交通艇回去,请他放心。然后带邱国勇来到芙蓉洲街海鲜小吃店,点了海瓜子、雪菜大黄鱼等几个特色菜,几瓶北仑港啤酒,边吃边聊。姜凯告诉邱国勇,他跟新来的连长交流过了,准备把他作为骨干培养。他跟他讲,要好好改改自己的倔强脾气,与干部处好关系。他还说了训练之余怎样利用时间复习一下高中的课程… …,邱国勇只是听,或咬咬牙,或点点头。后来,他依依不舍地走了。

第二年的春天,姜凯收到了邱国勇的信,信中说他入了党,当了尖子班班长,在守备师大比武中取得了名次,正在定海参加文化课补习,准备报考军校。他在信里还说,不知为什么,曹皖平终究没有留在长涂,退伍后回安徽老家了。

他鼻子一酸,泪水滚过面颊,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惋惜。一个个鲜活的青春面庞,像天空中的朵朵云翳在他心中缓缓飘过。那个小岛,还有,小岛上的那些兵,已经刻在他的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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