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十日西风的头像

十日西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9/02
分享

两条路

从我家那个叫内纳的屯子,到达山外那个叫下赔(龙湾乡所在地)的小圩市,有两条道路——两条崎岖的青石板路。这两条山路以内纳屯为起点,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顺着山势蜿蜒穿行,最终抵达红水河边上的下赔小圩市。

一条路叫滩纳路。两条山路中,滩纳路是最早修建的,总里程约8公里。到底建成于哪个年代,已无法考证。望文生义,所谓“滩”,应该是指这条路经过的某个路段是个河滩,实际上这个河滩只是在路的旁边。所谓“纳”,自然是指我那个屯。一条路的起始,构成了它的名字。整条山路路面还是挺宽阔的,那些起初粗糙的石板,历过风雨岁月的洗礼,逐渐被行走的脚板不断地打磨,到了我这代人,石板已被打磨得平滑油亮,油亮得像山里挑担人的肩膀。

从家里出来,走过相对平缓的两座山腰间,很快就来到山坳口。一到山坳口就望见奔流不息的红水河。那时的红水河是真正的红水河,不是现在的清水河。见到红水河不只是一种景象,而是一种距离,甚至是一种优势,一种自豪。那时全公社(现在叫乡)10个生产大队(现在叫村),出门后最早见到红水河的,除了中旧大队,就是我们琴棋大队了。见到红水河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很快就到达下赔了,到达公社了,到达圩市了。当然此时还只是望见红水河,还望不见下赔,距离下赔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挑担的需要在坳口的“语录碑”歇歇脚,往下走便是陡如木梯的石阶了,需要储蓄待发,一鼓作气。

“语录碑”是以石灰粉加上瓦砾粉末掺和砌成的,白字红底,写的自然是当年流行的“最高指示”,远远地看,格外醒目,也就成了这条古老的山路的景致。那令人奋进的暖红色,给人以无限的力量。

距离“语录碑”约两百多米的地方,有一道用青石块砌成的U字型的石拱门。拱门两边的石墙,依附起伏的地形延伸至树林边缘。石墙每隔一定的距离设计有瞭望孔、射击孔。毫无疑问,这是当年山里人们为抵御匪乱而建的。

每逢下赔圩市之日,“语录牌”下通常都坐满短暂歇息的人。“语录牌”附近有一个常年积水的磐石窝,成了路人应急解渴润喉的水源。口渴的时候,用手轻轻拂开水面的漂浮物,就可以俯首饮用了。不开市的两天时间里,是屯子里开代销店的老韦早晚往返下赔的时刻,他一般利用这两个空档日备足货品,整条滩纳路几乎成了他的专属。他的代销店虽小,但日常必需品俱全,大到靴袜锅铲盆瓢,小到针线铁钉,还有油盐酱醋、盐腌猪肉、自酿玉米酒。一些居住在较远村屯的村民,有时为了减免行走滩纳路的苦累,他们就选择在代销店购买一些必需品,也不心疼多出的那几毛钱。几毛钱,换取行走一天的辛劳,值得。

老韦在屯子里是一位精打细算的能人,说话幽默又不失礼节。坊间流传健谈的他,因为一个小故事而得了一个绰号。一天晚上,他在邻家的饭桌旁跟主人聊天,不知不觉聊到天亮,爱人直接登门提醒他到下赔圩市去挑货,说他是“若贝尼若叨”(壮话:懂去不懂回)。后来,同辈人干脆就叫他“德叨”了。自然在我们村里,有绰号的人是比较多的。前面说了,“叨”是壮话“回来”的意思,“德”相当于“阿”。尽管德叨(抱歉,我们晚辈不该这样叫他)经常“若贝尼若叨”,但在那个不通公路的年代,在滩纳路上依靠一副肩膀、一条扁担,将山里一个代销店办得红红火火,实则不易。有时我常常想,别说一百多斤副食品,你现在就是给我十斤黄金,让我从下赔圩市上,沿着滩纳路,一路提到内那屯,我都提不了。真的。

据说老韦挑担上山坳口,步伐特别快,空手跟在他身后的人都跟不上。久而久之,就有人传说他会轻功,像《水浒传》里的那个神行太保戴宗。“轻功”一说,传到牧羊人独角的耳朵,独角哈哈大笑,他会什么轻功咧,他是害怕听到我吆喝羊群“叨宂(壮话:返回来)、叨哏(壮话:回来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情况是不是这样?我们晚辈哪好意思去询问。但是,这声吆喝里的“叨”,确实与他的绰号德叨的“叨”相吻合。因此他经过山坳时为躲过这声吆喝而加快步伐,以便早些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存在的。后来,另一位牧羊人勒丢(阉羊)在“语录碑”下碰上歇息的老韦,递上一支“青竹”牌香烟,专门求证“叨宂、叨哏”与他健步如飞之间的内在联系。勒丢是做了思想准备的,一旦老韦闹起脾气,他就将一整包“青竹”都给他。哪想老韦听了也跟独角一样哈哈大笑,手拍了拍勒丢的肩膀:伙计啊!我们活了这把岁数,能让人叫一声自己的绰号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才不管他“叨宂、叨哏”呢,我挑担一路走来,只闻鸟声、喘气声和脚步声,我只想代销店还有群众在等着我。我才不像码头上那个老麻,喊他一声“开船”,他就不让你上船。我没那么小气!

“语录牌”下,摆了两只大锑锅,一锅是玉米粥,一锅是大米粥。旁边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和两个长条凳。玉米粥一碗一毛钱,大米粥一碗两毛钱。卖粥的是勒丢,他在牧羊的同时兼顾卖粥。后来,在“语录牌”紧挨勒丢卖粥的地方,我父亲摆卖起雪条和冰水。这些消渴品,是从街上黄耀新家的冰室以批发价背托肩扛而来的。从此,烈日下行走的父亲,肩膀上的白色保温泡沫箱,成了滩纳路上的另一道风景。

当时的雪条(就是冰棍),没有添加任何凝固剂,纯粹的自来水加适量糖精,经过定型冷冻而成。赶圩的人稀少时,保温箱里的雪条、冰水会剩余很多。由于反反复复打开箱盖,置放在里面的雪条会消融成一滩糖水。这个时候,就会血本无归。父亲也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他不会轻易将那些糖水倒掉,而是拿回家倒进酒缸里。这样他的酒就变成了甜酒。那个年代,能喝上甜酒的人,只有公社干部。我曾经怀疑,“语录牌”下父亲的雪条和冰水摊,只是个幌子。

老韦有时喝稀饭,会买一根雪条放到稀饭里去。他说这样吃很凉爽。如今我依然记得老韦一边舔着雪条,一边跟父亲聊天的情形。

说到另一条路了。

另一条路叫加等路。因琴棋坳位于加等屯北边上而得名。加等路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经过改扩建而成的一条人行道。还没改扩建前,是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道。七弯八拐的路形,很少有相对平坦的路段,行走得让人窒息。现今摄影家常说的很适合观赏日落的琴棋坳,就在这条山路上。这条路改扩建后,大部分村民就从这里进出下赔圩市,乃至远走他乡。出了琴棋坳,就看到下赔圩市,看到逆着河流而上的远方。事实上,加等路比滩纳路还要多出半个小时的路程,我算过时间了的。

这条路的山腰上,同样有个“语录碑”。不过这块“语录牌”不只属于琴棋村,还属于内闷村、龙焕村和新民村。山腰间有一座石头砌成的小平房,是间小卖部。小卖部里除了日常用品之外,还有自酿的玉米酒、粉丝、面条。路人管那个地方叫“上赔”。上赔到下赔,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绕来绕去也不会超过一公里,很多商店就在下赔下面。在这个地方办这么一家代销店,赚钱吗?商机在哪里?细细观察,原来此处地处三岔路口,向右往新民村、内闷村、龙焕村,向左往琴棋村,是行人必经之地,属于三角地带。商机在何处?商机往往就埋伏在这种地带。小平房屋檐下,安放有三四个石头墩子,经常有人停下来,坐在上面歇息。后来,一些平常游走于山㟖间吆喝卖肉的屠夫们,也看到了小平房的区位优势,他们立即结束游击战模式。在小卖部的屋檐下,摆起了猪肉摊。

那时的猪肉很“贱”,不像今天“金贵”。农户好不容易养大一头猪,要把适合出栏的生猪卖掉极为困难。大部分农户要经常联系屠夫“上门服务”,哪怕价钱便宜一点也很乐意。通常,屠夫们会提前到有生猪出栏的农家了解情况,不管生猪称重也好,以“总肉率”论价也好,谈好价钱之后,一般都是在晚上三更半夜到农家去把猪杀了,然后雇请人手将猪肉挑到“语录碑”下。但凡拿猪肉到小平房的屋檐下摆卖的屠夫,店主要适当收取场地费。屠夫心情好的话,就会割上斤把肉丢给店主。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地方卖肉,能促进代销店的面条出售。那时,赶圩的人的手提篮里面几乎都垫底几把两斤装的都安“富强面”。

头脑精明的屠夫在猪肉贱价的年头,也会使出买猪肉送面条的招数来,让路人一时感到惊奇,纷纷出手抢购,哪怕先赊账也先来几斤。同时,也畅销了小卖部的盐巴。为什么?因为那时还没通电,根本谈不上电冰箱,买回去的猪肉得用盐巴腌制,放在一个瓦缸里保存,有客人来访,方可排上场面。我依稀记得,父亲有一次赶圩回来就特别兴奋,说今天又碰到好运,在“语录碑”买猪肉时他们有送了两把面条,五花肉十块钱三斤,外送两把一斤装“富强面”。那个晚上,父亲煮了一锅面条配着五花肉,一家人吃得嘴角流油。父亲自豪地说:今天买的猪肉,原是我们家母猪生的仔猪哩。

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无论是否是圩日,每天都有屠夫在这里摆卖猪肉。小平房屋檐下的墙面,被屠夫的腰背摩擦得油亮油亮的。他们卖肉时靠着那里打盹。他们打笑说,在这个“语录碑”下打盹,都能赚到钱。

有个姓黄的屠夫,家住我隔壁屯。

老黄在家中是老大,成家立业之后,便与其他兄弟分家居住,父亲跟他,母亲则跟着尚未讨到媳妇的小弟们。一米六七个头的他,国字脸,剪了一个时尚的大分头,唇上蓄了两撇乌黑密集的胡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屠夫,而是像个民国时期的教授。就是这副教授的模样,平时跟他买猪肉的回头客,就比别的屠夫多。本来没打算买肉的路人,只要搭讪上话,都觉得多多少少也要买下斤把,仿佛买的不是猪肉,而是人生的智慧。

不会精打细算的人,是无法在屠夫行业中混的。老黄刚入行那会,每一单屠宰生意,他都要随手在主家灶台前捡几块黑炭,以便在卖肉时在地上算计一阵。熟能生巧,日积月累的卖肉经验使老黄越来越灵通,出门时也不再捡火炭头了。往往秤勾一勾上肉块,拇指和食指娴熟地把秤砣在秤杆上一滑,斤两立刻读数到位,该付多少钱也随之精算到位。

人缘好,又长得像个教授,老黄在“语录碑”的肉摊很有口碑。头脑敏捷的他,即使碰到交易上的小矛盾,都能轻松化解。买肉的人如果看到肉相异常,他们都会询问一下这猪肉是不是老母猪肉。老黄通常不会明说,一般情况下都是以模棱两可的话没搪塞过去。有一次,可能是生猪紧缺的原因,他无奈之下连无法生育的母猪也接手了。那天他杀的那头母猪,到了下赔圩市人影散尽之时,他在“语录碑”下的肉也卖了一空。

过了两天,照常摆摊的老黄一边给顾客秤猪肉,一边介绍他的纯粮喂养的黑毛土猪……突然有个阿婆来到他面前,质问他前两天是不是卖了母猪肉给她,回去吃了全身膝盖关节风湿发作。老黄一下子脸都青了,出于对阿婆老人家的尊重,老黄还是如实告诉她,那天卖的确实是母猪肉。但老黄终究是老黄,他话头一转,心平气和的对阿婆说,阿婆呀,那天在你还没决定买肉之前,我不是也提醒过你了嘛,我说我今天“杀了我母亲的猪”,可能是你耳背没听清楚,也怪不得我呀。好一个鬼精的老黄,“杀我母亲的猪”和壮话“咔呣灭苟”含义是一样的,也可以含糊地解读为“杀了我自己家的母猪”,也可以理解为“杀了我母亲养的猪”,一语双关,弄得阿婆无言以对,不了了之,再也不跟老黄闹下去了。

后来,政府实施脱贫易地安置政策,老黄报名“易安”了,“语录碑”小平房前再也找不到老黄的身影。从此加等路上没有了老黄早出晚归的身影,没有了天刚破晓时分老黄沿途“喏唔,喏唔”的叫卖声。村庄格外幽静。

那一年,乡府决定修建下赔至琴棋村通村公路。有两个方向可走,一个方向走滩纳路,一个方向走加等路。最后政府拍板,走加等路。理由很充分,走加等方向沿途受益群众更多,涵盖到内闷村、龙焕村、新民村公路的起点。很快,加等路变成了通村水泥公路,虽然曲折蜿蜒,但路面很宽阔——当年的两条路,变成了今天的一条路。

如今,半山腰三岔路上的小平房已消无踪迹,当年“语录碑”屹立的地方变成了盘山公路的路基。人们往返山外全部是代步车辆进出。那条滩纳路依旧静默于清幽的河谷间,路边杂草丛生,一部分路面的石板已塌陷或脱落。我后来才知道,当年父亲为何在山坳口卖雪条冰水,那是因为滩纳那条山路上,沿途没有可登门寻粥问水的农户,他手头上的雪条、冰水不担心卖不出去。

两条走向不一样的山路,深烙着石头的底色,都是一样的起点和终点,引领着大山深处的村民跨过时代的风风雨雨,跨过年年月月。过往的路人各自潜藏不一样的命运,如挑担的老韦、卖雪条冰水的父亲和卖猪肉的老黄,以及一步一步走来、一步一步老去的我。

每当我从远方归来,总要伫立在红水河边,凝望下赔街后面的大山。我在寻找消失了的山路、“语录碑”“琴棋坳”、石拱门、石墙以及石墙上的瞭望孔、射击孔。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重走这两条故乡路。加等路肯定是走不通了,因为没路了,或者不是原来的路了。而滩纳路是可以走的,因为路还在,路就在那里,就在眼前——走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