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枯荷的记忆最深刻。
小时候家乡有一个几十亩的荷塘,秋风秋雨,一片衰败狼藉的景象。祖父驾着小舟,用镰刀割下残荷,三五天荷塘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枯荷被堆在家的院子里,成了小山。
妈妈做饭需要急火的时候,就会叫我去取枯荷来烧,枯荷易燃,火力大,如果运气好,偶尔还能从枯荷中发现莲蓬,这样把莲蓬放在灶堂一烧,就能吃到火爆莲子了。尤为可喜的是,烧枯荷会发出紫色的烟,会闻到一股淡淡荷叶的清香味,香气会弥漫到整个屋子。“斜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折野泥。”(《曲江积日》韩催),写的就是这种枯荷香醇的感觉。
偶尔祖母还会把裹着湿纸的鸡蛋塞进烧得旺旺的灶堂里,一会儿鸡蛋就熟了。鸡蛋香和着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真叫人垂涎三尺,枯荷竟是这样可贵可爱。后来,我读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阴不敬霜飞晚,留得枯叶听雨声”,我才知道枯荷在诗人的眼里还另有一番洞天。后来我又看到八大山人画的荷花,不是春色的娇美,欣欣向荣的鲜,而是浅水露着泥巴,荷柄修长,是残叶败枝,“溅泪”之墨花。这时我才觉得生活和艺术,是两条平行线,在文学家、艺术家这里才有了交点。
堆在家院子里枯荷可以烧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一直到“旧荷烧新藕”,就是说用前年的枯荷来烧煎今年的新藕。其实这时的藕也是去年生长的,只是没有采出来的存藕而已。这些存藕,也就是种藕,在塘泥中已发育长出了小荷。漫塘遍水的小荷露渐渐露出水面,这时蜻蜓飞来飞去,正迫切地等待着更多的尖尖小荷出水嬉戏,这场景正如南宋杨万里《小池》所描述的那样:“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每一个小荷都对应着一支种藕,这时正是一年中农民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时候缺粮,农民一年上头,吃不上半年的粮食。这时候把莲塘里多余的种藕采出来,可以解决老百姓暂时缺粮食的问题。生产队长往往派有经验的老农和会干活的小伙来实施采藕计划,把多余的种藕采出来。“试牵绿茎下寻藕,断处丝多刺伤手。"(《相和歌辞,采莲曲》张籍)。可见采出藕来,还有被刺的伤痛。
藕被采出来后,统一分配到各家农户,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调剂余缺。记得有一年家里分到了藕,妈妈把藕做得香甜可口,尽管饥肠辘辘,我们并没有急于把藕吞下,而是把藕掰断,让藕丝拉长,欣赏那藕断丝连的感觉。“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相和歌辞,采莲曲》王勃),父母亲也很喜欢看我们兄弟姊妹享受这“爱连丝”的感觉。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杨万里)。杨万里说的江南六月就是公历七月份。很快到了七月份,虽说并不是赏荷的最佳时机,但已是江南暑热开始的时候了。“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南朝,梁萧衍《咏荷诗》)。我最喜欢荷下那清凉的碧水,躲在荷叶下,折莲蓬,吃莲子,还有小鱼小虾来捉弄你的裸露的身体,让你痒痒的,舒服极了。
这时队里的人们已经全部出动采莲,他们驾着采莲的小舟,欢声笑语的场景正如宋代洪适所描写的:“六月(公历七月)到盘洲,水阁盟鸥鹭。面面纳清风,不受人间暑。采舫下垂杨,深入荷花去。浅笑擘莲蓬,去却中心苦"。生产队里采莲的人们享受着莲塘的清凉,采回了莲子,卖给国家,换来人民币,解决了穿衣吃饭等大问题,除去的不仅是莲子中的心苦,而且是老百姓自己生活之苦。
八九月份采莲,更富有诗意和情趣。更多的是让那些帅男靓女们去采摘莲子,让他们收获莲子,也收获爱情。“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藻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折荷有赠》唐李白)。伟大诗人李白在诗里描写一个很美的很感人的采莲场面,采莲还真采出过动人的爱情故事。
有一次,一个过路的邻村的女子到莲塘去观赏小荷上的蜻蜓,一不小心掉到了莲塘,被去采莲的小伙子发现,小伙子奋不顾身把落水女子救了起来,演出了一个现代版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小伙子也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他们俩莲塘相识后,交往密切,感情迅速发展,后来终于修成“正果”,结为连理,一时在当地被传为佳话。
其实我最欣赏是十月莲塘的风景。已是晚秋时节,金风习习,荷叶沙沙作响,荷花已不见踪影,还有零星可见的成熟的莲蓬。荷叶已褪出那不成熟的深绿,换上绿中泛黄的成熟之色。荷塘已告别了热烈与喧闹,回归沉静与安谧,荷给人一种仙骨临风,怡然自适之感;有佛卧莲台,顿悟豁达之态。此时我会自然而然地吟诵起周敦颐的《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