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一次与父亲长谈中,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那就是我与父亲间的“第一次”。第一次教我唱歌,第一次送我上学,第一次为我流泪……这数不清多少个的“第一次”里,凝聚着父亲的教诲与期待,蕴含着我的努力与感激,缔结着父子间的交流与深情,留给我的是美好的回忆与憧憬。
从我记事起,我就深深记得与父亲间的“第一次”,那是父亲第一次教我唱歌。那时候,我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我和父亲并排躺在东间土炕上,父亲教我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歌词是这样的:“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父亲当时在一句一句地耐心教,不,有时还拆开歌词,半句半句地教,我便饶有兴致地跟着父亲学唱,父亲的歌喉虽说不是很响亮,可我却听起来很亲切、悦耳,越学越爱学,很快就学会了。
刚能完整地唱这首歌,我就下了炕,蹦跳着跑到祖母跟前,高兴地对祖母说:“奶奶,我会唱歌了。”祖母问:“你会唱什么歌?”我说:“您听听就知道了。”接着我便唱给祖母听,其实,坐在西间炕上的祖母早就听见父亲教我唱歌的声音了。祖母听完了我唱的歌,脸上像花儿一样,“你爹可真耐心烦儿,俺孙子学得也真快,等你妈回来再唱给你妈听听。”听了祖母的赞美,我哪还要等到母亲回来,早已跑到了大街上,见了小伙伴就唱起了这首歌,让小伙伴分享。小伙伴们听了,都说真好听,一个个投来羡慕的目光,并急切地问我跟谁学的,我就告诉他们刚跟爸爸学的,他们又羡慕起我有这样一个好爸爸来了。久而久之,周遭的小伙伴们都跟我学会了这首歌,外围的小伙伴们也都跟着学会了,圈子越来越大。现在想来,父亲影响的不仅仅是我。
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首歌,也是我今生学会的第一首歌,我现在仍能默唱下来。每当想起、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儿时父亲教我唱歌的情景,我的眼睛就会潮湿,我的心中就会涌动起一股股暖流,对88岁高龄老父亲更加感激和敬佩。
到了我临近上学的时候,父亲领着我到街里的供销社里买书包、本子和铅笔,教我学一首儿歌是:“一二一,爸爸领我上街里。买书包,买铅笔,到了学校考第一。”儿歌朗朗上口,别有情趣。我一边跟父亲学着儿歌,一边欢快地迈着小步子,真是踏歌而行。返回的路上,我时而熟悉、背诵着儿歌,时而上下端详着斜挎的书包,想象着书包里的本子、铅笔和橡皮,心里感到无比的惬意。及至上学的时候,早就把歌背熟了,并把它当成了顺口溜,随口就说出来了,最爱说的一句就是“到了学校考第一”,并且声音特大,儿时的声音时而在耳边回响,那是父亲教我儿歌的力量。
这是父亲在我上学时教我的第一首儿歌,教儿歌的过程中,承载着莫大的父爱和殷切的期望,儿歌的寓意里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父亲是想让我从上学第一天起,就要记住嘱托和期望,开好头,起好步,打好基础,“到了学校考第一”。父亲教我儿歌的情景时时在感动着我,儿歌的歌词常常在激励着我,我没有辜负他和母亲的厚望,到了学校真就考了第一。我想,父亲起初的教育至关重要,特别管用。
我应征入伍时,父亲随着村子里敲锣打鼓的人群把我送出了村口,这是父亲第一次把我送出村外,也是最关键的一次,值得去追寻和回味。父亲知道儿子要去几千里之外保家卫国,再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还有战争的风险……所以,他要带着父爱,亲自送儿子一程。我不知道当时父亲的心情,那时的我已泪流满面,我猜,父亲肯定也是泪流满面了,我一直不敢回头,我怕父亲看到会更加心痛儿子,更加思念和流泪。现在回忆起父亲送我参军的情景,感动的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几次把思路打断……
1985年9月,我从云南前线归来后,连首长派我到上海临时出差,为了消除父母因我到前线而一直产生的担忧,我向指导员请示,回家看望父母,得到了批准。我赶到县城时天已黑。那时县城到村子不通汽车,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想到车站旁边租辆自行车骑着回家,父亲担心我刚从部队回来,黑灯瞎火的,路又不熟,很不安全。他找了邻居大叔骑着一辆70摩托车到车站接我,坐上摩托车,身体两边的冷风“呼呼”直吹,我心里却热乎乎的,这是父亲给我带来的温暖。
邻居大叔把我带到了他家,父亲早已等候在那里,我见到父亲刚叫了一声“爸爸”,就见父亲的泪“叭嗒、叭嗒”往下滴,这是父亲见我安安全全地从前线回来了,不知是高兴,是激动,还是几年不见儿子,突然一见感情的释放。这是我见到的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不,旁边还有七八位乡亲。见父亲这样,我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对不起父亲,忏悔的泪已盈满了眼眶。我想,“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外戍边卫国,就不能对父母很好地尽孝,就亏欠父母,这是一笔感情债。父亲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流泪,让我想起来就心里难过。
1994年12月的一天晚上,我骑着摩托车从单位往老家赶时,一向谨慎小心的我,却连车带人栽倒在没有警示标志的沟里,这是临时开挖的很深很宽的沟,以致我左手食指扭曲,父亲见状,再一次流下了眼泪。这是父亲在我出事时的第一次流泪。父亲还连夜陪我到人民医院诊治,我这人见不得老人流泪,父亲一流泪,我一边说着伤情“没事、没事。”已不能自已,泪水已控制不住,热泪表达的是对父亲的感激,泪在我的心里流。
父亲从来没打过我,没骂过我,就是训诫式的劝说也仅有过几次。记得父亲第一次劝说我,是在那个以酒论英雄的年代。那时候,社会上喝酒,普遍的都赌豪气;单位里喝酒,大多都讲应酬;小圈子喝酒大都讲哥们义气。在那个年代,由不得你不喝,有舍命陪君子的时候,也有应酬上级领导的时候,还有为了求人办事的时候,再有顾及朋友面子的时候,好多时候,都是盛情难却,内心真不想喝而喝了。我从军六年时,就喝过三次酒,在部队时,战友几乎没有知道我喝酒的。刚从部队回来,真难以应付这样的场合,可人在社会、单位,不喝不行。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说起社会上盛行的喝酒之事,父亲劝我,少喝点儿,身体要紧啊,喝多了有什么用?你不喝别人还能灌你?我从来不劝别人喝酒,他自己觉得喝够就行了。我当时只是应诺着,过后该怎么喝还怎么喝,还认为父亲的观念有点落伍。可现在想想,父亲说的完全在理,早听父亲的劝说就好了,身体才是第一位的。这是父亲第一次劝诫我,是为了儿子的身体着想的,我佩服父亲的喝酒有度,也自责自己的逞一时之勇。
我与父亲间的“第一次”还有很多、很多,这些就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有些已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心里铭记着它,因为在我与父亲间的不知多少个“第一次”里,凝聚着伟大的父爱,终生难忘。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