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晚秋,这是农人们都称“久秋十月了”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沉睡了一个季节的场院忽然醒了,一如一条巨龙一样,在摇头摆尾地动了起来。秋天的场院敲击着我的心弦,激荡起我思维的波澜,打开了尘封在我脑海深处几十年的记忆,把我带回了几十年前的秋天里的那场院连场院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的眼前丰富起来,多彩起来,丰硕起来。
儿时秋天的场院是一个丰厚殷实的地方,像一个个成堆成岭的移动的粮仓。掰了的玉米、刨了的花生、割了的大豆、谷子、高粱(那时还有谷子、高粱等,就像莫言小说里的红高粱)……都这里一堆、那里一岭地堆到了北场院里,南场院因不好看护,就像小弟弟辅助着大哥一样,盛放着一些“下脚料”。
摘了花生剩了蔓,就堆到了南场院里或北场院边,一如一道道守护场院的绿色长城;掰了的玉米堆成了小山似的,十几个妇女绕着那“山”围了一大圈,就像围桌品尝一顿巨大盛宴,剥玉米,分等级,扒拉成堆分到户,各家小院中间又堆成了一个个小“玉米山”;收割的豆子晒得“叭嘎、叭嘎”响,催着碌碡来打场,闲适了一季的碌碡开心撒欢似的绕地滚起来,跟着蒙眼的驴子转着一圈又一圈,高兴地笑出了一圈圈咯吱咯吱声,碾压的焦渴的豆粒一个个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软塌塌的谷粒更经不住碌碡的碾压,从穗子里露出黄橙橙的笑脸,祝贺着人们在收获秋天。鸟雀们不受欢迎、不请自到它们熟悉的秋天场院,一到场就叽叽喳喳叫得欢,东头赶走了飞西头,这些“没脸客”东飞飞、西飞飞,南北再飞飞,转悠着就像吃那秋天的“八宝饭”。
儿时的场院里,还常听到麻雀的笑声和驴子的叫声。尤其是那就像养熟了的麻雀(被称为家雀),总爱“赚没脸”,有时还挺着胸脯、迈着方步,一边吃着、一边在场院里走,保管员一看,低声骂着、抡起叉把扫帚就打,麻雀们一看不妙,一个个“嗖嗖”地飞走了,像是说着:“再见,一会儿再回来。”毛驴被长时间蒙着眼睛,并且累了就感到憋闷,一旦憋闷,就会发出“啊嗯、啊嗯”的大声叫喊,隔大老远就听到了。邻居老哥是在解放战争中中锋在前,被敌人的子弹打中手部,被评为“三等乙”残废,他也因此丧失了劳动能力。每年秋天打场的时候,他听惯了附近驴子的叫声。每每这时他总会说:“你听听,这就是X对的叫驴声。”乍一听好像不对,其实也对,有一种驴子就叫:叫驴。
儿时秋天的场院也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是沸腾的地方,秋天的场院是女人的世界,数十个女人聚集在一起,那也是乡村秋天里的一道美丽的景观。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数十个女人不知要上演多少台戏,每天都不知有多少台戏等待上演,劳作的动作恰到好处,现成的台词张口就来,把秋天的场院演绎成一个个精彩的场面。
秋天的场院的角落里,常是老太太们光顾的地方,在这里尽其所能地剥玉米、摔花生,力量不行有功底,把个花生摔得是有板有眼。真像唱戏一样,又上来了“反面人物”,此时也分不出来了。只见几个顽皮少年各拿着玉米秸、高粱秸在场院边挥舞、鏖战,老太太们看不惯,就数落着:“你看你们舞马长枪的,就不会老实点?”只见“鏖战”中少年根本不听,乱战中都踩到了玉米上,饱受过风霜的老太太话中便加了砝码:“你们真不上人道,还吃不吃点人粮食?”这一句还真管用,只见一方缴械投降,一方款待俘虏。场院此时又像一个平稳的港湾。
场院里唯一的男人就是开玩笑不恼的二爷爷,妇女们便把他当成了“戏”里的主角,跟他开玩笑的台词就成了“戏眼”,整个场院里就像一出精彩的大戏要上演。登场的女主角可就多了,有嘻嘻哈哈的三大娘、爱开玩笑的大娘、大婶、大嫂们,个个都是出色的女演员,不用化妆,不施粉黛,不用排练。只要登台一亮相,不像老旦,也似小旦,真个把“戏”演得活灵活现,一出出戏都会逗笑得人仰马翻。
歇息的时候,几个中年妇女还佯装着撵着给二爷爷扒裤子,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常有的事,封闭的乡村里不用这个取取乐还能用什么?可就是这样半真半假的“扒裤子”,把二爷爷吓得拿着扫帚绕着场院到处跑,那时的整个场院里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笑声,真像《红楼梦》中,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茬了气,刚才的劳累早已抛之云外九霄。
歇了一季的场院不再沉寂,那些玉米、花生、大豆们催着它活跃起来了,灵动起来了,也已不再是女人们叫苦喊累的场院,妇女们的自娱自乐,已把场院改造成消闷解愁的乐园。
儿时秋天的场院,是孩子们的乐园,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去处。分粮食的时候,提着麻袋、蛇皮袋来了,往场院里就地一铺,就势一躺,静听着会计叫着自己父母的名字,有的还搞怪似的钻到麻袋筒里,在里面变换着形体逗着人们笑,也招惹着小伙伴们嬉闹,待他爬出了麻袋筒,就追撵着小伙伴们跑,那时候,前面跑的,后面追撵的,旁边喝彩的,还有大笑的,给秋天的场院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秋天的场院让孩子们演绎得热闹非凡,有大一点的孩子推着碌碡在平坦的场院里滚着玩的,小一点的孩子就学着碌碡滚的样子滚着玩,都得大人孩子们都笑,越笑越滚的来劲,一听说父母来了,爬起来拔腿就跑,那种滑稽的样子,现在想来都觉得有趣;有爬到玉米秸垛上的“打擂台”的,有钻进玉米秸、花生蔓垛、红麻地里玩捉迷藏的,有追撵着绕玉米堆跑的,还有在场院里摔跤的,欢笑声、叫好声不断,荡漾在场院的上空。常常玩的乐不思家,大人们见了都会说:“快回家吧,你妈又好找你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儿时时常在场院周围听到母亲呼唤儿女声,因大人们都熟知场院对于孩子们的引力。秋天的场院,收获的不只是粮食。
玉米剥了,花生摘了,大豆剥粒了……该分的分了,该入库的入库了,场院里空了、净了;碌碡不转了,驴儿不叫了,朗朗的笑声没有了,又恢复从前那般沉寂了。院静鸟不静,这时的鸟儿不再担惊受怕了,而是“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飞栖到偌大的场院里,寻觅捡拾着遗落在场院里的粮食。
秋天的场院就像一幅美丽的乡村秋收画,这幅画很生动,画里有玉米、花生、大豆、谷子……还有百姓们忙碌劳作的身影、喜获丰收的笑容;秋天的场院像一首灵动自然的诗,诗里有丰收的意象、庄稼的物象,还有自然营造出的意境和韵致;秋天的场院像一段趣味盎然的故事,故事里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人物、事件和情节,有激动、感动和艺术感染力。
儿时秋天的场院留下了我的童年欢乐、少年憧憬、青年梦想,都寄托在深深的梦境里,直抵灵魂深处。今天重又把它扯出来,已变成美好的回忆,这般回忆,滋味悠长,奇妙无比。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