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她缠过脚，却凭借智慧用小脚走出了宏阔完美的人生路。在我眼里，祖母是一位大智大勇的长辈，我亲之，更敬之。

祖母

我的祖母叫郑淑善，在过去那个年代，很多女人的名字在婚后就“隐身”了，转而变成“xx他娘”或xx氏。我的祖父姓乔，祖母就被称为“乔郑氏”。这个极少被人提及名字的“乔郑氏”，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走出了极为精彩的人生。

祖母年轻时个子很高，是个十分俊秀的乡村女人。我在孩提时代，就经常听祖母说，在她刚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有很多媒婆向她娘家提亲，但她一个都没答应，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碰到我祖父，她便一口就答应了。可能是我祖父从事革命工作的缘故，她心向往之就毅然决然嫁给了他。结婚没几年，我的祖父就被组织任命为平度县一区区委书记，受祖父的影响和组织的熏陶，祖母也被推选为村妇救会长，他们夫妻同心协力，一起努力工作。抗战时期的妇救会长并不好当，责任重，危险大。祖母当妇救会长时，经常发动妇女做军鞋、筹军粮、掩护伤病员。除了这些，因我祖父母分别在区里、村里负责，还常常接应和保护上面派来指导抗战的领导。祖母绘声绘色地对我说：“那都是县以上的‘大官’。”祖母接待他们到家里吃住，还要协助他们开展工作，掩护他们安全脱险。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祖母在回忆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自豪感。

遗憾的是，过去我对这些事不太关心，缺乏写作的意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假若时光倒流，我定会把祖母当妇救会长时的那段动人故事记录得清清楚楚，描写得如她做的那般精彩。

祖母的婚姻是不幸的。1940年左右，祖父因革命工作需要，调往山东莱阳专署工作，转入“地下党组织”工作，工作十分紧张、保密，再加上平度离莱阳70多公里，那时交通又不便，祖父回家的次数很少，邻居难得见到祖父回家的几次，都说他骑着马，挎着“八大盖”，十分英武。可惜，祖父因很少和祖母见面，感情渐渐淡化，久而久之就想和祖母离婚。祖母一开始并不愿意，但她转而又想，“回心转意”是说着好听的，强扭的瓜不甜，即便勉强继续在一起，日后的婚姻也不会幸福的。于是，一向刚毅、爽快的祖母当即答应了，马上离婚！

离婚后的祖母为了两个儿子不受委屈，坚决不再嫁人。她凭着一双孱弱女人之手，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在那个极端艰苦的年代，祖母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乐观向上的，她把生活的苦水咽到肚子里，在家中既当女人又当男人，许多男人才能干的重活、累活，她照样干，就这样支撑起一个家庭。

要强的祖母，一手一手地拉扯把揽了一辈又一辈，6个孙子孙女都是她一手带大。我排行老大，从我记事起，父母和叔婶都因公事和农活很忙，看孩子的重担都压到了祖母一个人的肩上，常常见到祖母佝偻着腰，手上领着两个，肩上背着一个，我现在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别人见了都心痛地说：“你快看看，她一个人看几个孩子，这样看孩子，比干活累多了。”祖母总是笑呵呵地说：“都忙，没办法，看着孩子们都旺旺祥祥地成长，比什么都好，累是累点，但心里欢喜，等都长起来就好了。”过去听了祖母这番话，多么像现在流行说的“累，并快乐着”的翻版啊！

祖母不识字，可她喜欢听戏，喜欢听盲人说书，有时，听得都入了迷，只要是戏台子、前街上、老槐树下、大胡同里有说书的或唱戏的，祖母就坐不住了，会急匆匆地赶去听、去看。有一年，祖母听说平度城四月初八山会上要唱大戏，她就招呼着四五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带着马扎子，迈着“三寸金莲”，走二十多里路，去看一场戏。那是祖母第一次到平度城，我听了都感到十分惊奇，为了看戏，那时六七十岁的祖母竟然走了二十多里路。

祖母的记忆力好是周遭人都知晓的，只要看过的戏，听过的书，她都会牢牢地记住，装在心里，再说给别人听。小时候，依偎在祖母身边的时候，她就会给我讲故事，听着故事上了瘾，即便小伙伴们叫着到大街上玩都不去，有时还会把小伙伴们留下一起听故事。记得儿时听祖母讲的故事真不少，有《杨家将》《狸猫换太子》《铡美案》《秃尾巴老李》《私塾先生》《乔天华抗战的故事》……

夏天乘凉的时候，祖母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指着天上的银河、牛郎、织女星，一边兴致很高地给我和弟弟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祖母、母亲和我们都围坐在草席子上，我则悠然地躺在草席子上，我们一起仰望浩瀚美丽的夜空。祖母说：“你看，那横跨南北的就是一道天河，在天河的东西两边，一边一颗十分明亮的星星，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隔着河相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就是天上的织女与地上的牛郎在那里相会。”……祖母讲得兴致勃勃，我则听得津津有味，还看着美丽辽阔的天河，想了很多、很多……

自己很节俭，却对别人很大方，祖母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与祖母离婚后，祖父往家寄钱，每季度给我祖母寄20元，给我家和叔叔家每家10元，每逢年底，还要寄多些。但收到钱后，祖母总是只留下10元，然后把那10元强硬地分给我家和叔叔家。即使剩下的10元钱，祖母也不舍得花，积攒起来，然后拿出来给我和兄弟姊妹买这买那。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在供销社里看好了一支钢笔，是一元四角九分钱，当时感觉太贵了，同学都说好可谁都不舍得买。我经常到供销社，趴在柜台上看了一次又一次。聪明的祖母看出了我的心事，从她卷了一层又一层的手绢里拿出了一元伍角钱递给我，让我买到了一支我天天盼的黑杆黄帽的钢笔。每当用到这支钢笔，我就会想起祖母，钢笔用旧了的时候，我就用蓖麻子油把它擦得锃亮。

祖母对家人慷慨，对街坊邻居也乐善好施。住在她附近的一家邻居，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就连吃地瓜干也吃不饱肚子。祖母就经常一竹篓子一竹篓子地给他家送去吃的，并对邻居说：“俺家人吃饭少，你家一个个竖条条的汉子，吃不饱饭不行啊！”邻居大嫂很是感激，我至今还记得那种表情。还有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刚刚分家，又能吃，经常吃不饱，祖母就经常给他家送点地瓜干、玉米饼子，他有点过意不去，却不知道怎么报答。但祖母从来不要回报，她用自己的宽广胸怀温暖了亲人和街坊邻里。

我的祖母既普通、善良，又富有智慧，她以普通、善良，带给亲人、街坊邻居亲切和温暖；她以智慧和能力，解除了父老乡亲的困难和忧愁。她身材高挑略显瘦弱，却带大了6个孙子孙女；她缠过脚，却凭借智慧用小脚走出了宏阔完美的人生路。在我眼里，祖母是一位大智大勇的长辈，我亲之更敬之

注：此文发2022年11月17日《中国妇女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