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经意间想起了蓑衣。这可是一个老物件、“稀罕物”了。蓑衣,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从记事起,我就认识了它,那时对这个外貌怪怪的“家伙”还有点怕;童少时期就披过它,蓑衣襟垂到了小腿下,曾逗得大人们笑哈哈;后来,我见父亲常在雨天披蓑戴笠掏阳沟(天井往外排水的地方),捡拾着被风雨摔打下的苹果、梨,见母亲常披蓑戴笠看猪窝进没进水,这才了解了蓑衣的功能和作用;再后来的2007年7月,我在瑞金红军长征纪念馆的墙上看到悬挂着当年红军战士披的蓑衣、戴的苇笠,那是红军将士披蓑戴笠与敌英勇作战的纪念物。虽说雕刻着历史的斑驳,留下了岁月的沧桑,但却认证着它不凡的政治意义。蓑衣,值得历史铭记!引领着我去触摸人间的温情,感受故乡的风雨,它承载着我浅浅的乡愁。
蓑衣,是用蓑衣草或树棕系结而成,披在身上的一种防雨用具,厚厚的一如衣服一样,大概是由此而得名吧。
要问蓑衣产生于哪个年代,我不得而知。只是听说它最早出现于先秦时期,在《管仲对桓公以霸书》(公元前685年)中,管仲是这样回答齐桓公如何安民的:“让那些农民聚集在一起居住……劳动时脱去上衣,头戴草帽,身穿蓑衣,全身沾满泥土,太阳暴晒皮肤,使出全部的力气在田里干活。”这大概就是蓑衣最早的文字记载了。最近,我又查了《辞海》,是这样解释的:“蓑,雨具名。即蓑衣。《诗·小雅·无羊》:‘何蓑何笠。’用草覆盖:掩。”由此可见,不管怎么说,蓑衣产生的年代都是久远的了,且年岁老鼻子了。
蓑衣虽说看起来普普通通,还略有些粗糙,但它却文明着呢,不只是走进风雨里,还走进唐诗宋词里。大家耳熟能详的一首《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唐代著名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写的,写得多么生动形象啊!如身临其境。诗的大意是这样的:放眼望去,千重山都看不见一只鸟,万里路上也找不到一个足迹。只有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老渔翁,独自坐在江畔垂钓,似乎是在钓江上的雪花。形象地刻画了一个蓑笠翁;宋代薛嵎的《送蓑衣于陈子渊漫成口号》:“莎草为衣叶叶新,已知难上贵官身。”说明了作为高雅乃至高尚的礼物,蓑衣至少在古代文人中已有流行迹象;清代王士祯在《题秋江独钓图》中写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精彩地刻画描写了一个渔夫打扮的人,在江上垂钓的情形: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一叶轻舟、一支钓竿。垂钓者一面歌唱,一面饮酒,垂钓的潇洒被刻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人民大学赵景云教授在给我们讲解这首诗时颇为动情,激昂慷慨,抑扬顿挫,耐人寻味,使我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蓑衣的防雨效果比雨伞之类的好,并且穿着蓑衣跟身穿衣服差不多,挡风,两手都不耽误干活。大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蓑衣用途也很广泛,不只是农民雨天喜欢穿着它,渔民在雨雪天也常披之。蓑衣成了过去农村居家必备之物,也是人们的心爱之物,几乎家家都有一件蓑衣,过去农村生活真离不了蓑衣,它是人们冒雨出行的行装,它与斗笠、雨靴是雨天的绝配,是最好的搭档,与人们风雨相伴。儿时雨天,常见人们身披蓑衣、头戴苇笠,都是防雨的必备工具。那时只有个别家境不太好的,不舍得或买不起蓑衣,儿时常见有借蓑衣的,这不足为奇。
上面说了,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了蓑衣,不知从什么时间就有了。见它常挂在我家西厢屋东墙的木柱上,雨天时就挂在厢屋中间的吊梁上往下滤水。蓑衣之所以放在厢屋里,雨天穿后可滤水,反正是在厢屋里,一点都不影响正屋里的卫生,也不占正屋的地方,且到了下大雨的时候,穿起来方便,雨中有事往身上一披就走,好似它天生就应该在厢屋里。儿时看着那蓑衣也就七成新的样子。看起来形状和质地皱皱巴巴的,像个大动物皮似,还不知是什么怪物呢,怎么长得这么怪怪的样子,怪怪的,怪吓人的,吓得我一黑天就不敢到厢屋里去,更不用说去触、去摸它了,只要见了它,就有点惊悚感。后来,随之渐渐长大,也就释然了,也知道了它叫:蓑衣。从相识到熟悉,我与蓑衣便拉近了距离。我经常到厢屋里够下蓑衣穿着试试,有时上学忘带雨具,被冻得身体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地发出“嗤嗤”的声音,我就会穿上蓑衣暖和一下,一会儿就好了,虽说穿着蓑衣像大袍子一样,我也不在乎,去潮、暖和就行。蓑衣也就成了我贴身、贴心的朋友。
儿时下雨勤,雨也下得大,下得沟满河淌是常有的事,披蓑戴笠那是必须的,这样,蓑衣就派上了大用场。每每下大雨的时候,我总爱站在家门口看光景,这时候就常见父亲戴着苇笠、披着蓑衣、提着铁锨去掏阳沟。有时来急雨了,我家天井里的水也有点排不出去,加之水沟里有小石头、瓦块、草木之类的挡着更出不去,有时快淹到门口了,父亲一看就小跑着到厢屋披上蓑衣,挽起裤管,拿起铁锨、抓钩,掏水沟去了。忙活了一阵子回来,见他基本湿不着,就是那蓑衣管用。那时候觉得,蓑衣真是个好东西,是其它物件代替不了的,渐渐对蓑衣有了好感。我也常见邻居大叔大哥披着蓑衣、扛着铁锨排水的情景,这在农村居家过日子不是小事,但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儿时也常见父亲冒雨披起蓑衣捡拾苹果、梨的情景。那时候,我家天井里栽着苹果、梨、石榴树等五六种果树。一遇风吹雨打,果实就经受不住了,往往有的摇摇欲坠,有的纷纷落下,掉得到处都是。不知什么原因,最经不住摔打的就是梨,阵阵风吹雨打后,掉到地上的梨四处乱滚,滚到这里的,滚到那里的,不是粘上泥巴,就是皮开肉绽,见了真心疼。每每到了果实满树、风雨交加的时候,父亲更担心,听着一个个果实“啪、啪”落地,他心里不好受,马上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跟着满地滚的果实跑,绕着天井里转着捡拾苹果、梨,还有其它水果。说实话,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即便摔打破了皮的水果也属稀罕物,不舍得把它扔掉,都洗洗吃了。父亲下雨时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曾穿着像“大袍子”一样的蓑衣去捡拾果实,当然不如父亲穿着利落。父亲身披蓑衣捡果实的次数已多得数不清了,不过深深记得他冒雨穿蓑衣来回晃动着捡果实的身影。
儿时也常见母亲戴着苇笠、披着蓑衣去看猪窝进没进水,若是里面湿了,就扔进些干姜苗子、玉米叶子之类的。蓑衣的作用可真不小,披上最管用了。否则,就会被大雨湿遍全身,显得很狼狈,穿着或披着蓑衣,既不湿身又暖身,真是个好物件。
我现在仍记得父亲冒雨披蓑衣用扇盖土墼的情景。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做土墼盘炕。做土墼的时候大都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图的是平整,地方大。因而我家每次做土墼几乎都到场院里。做土墼要延到晴天的时候,预防土墼被雨淋湿了。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几乎都遭遇过做土墼遭雨湿的事儿。我家也曾遭遇过几次土墼被雨淋的事。那时候的天气预报不准,把平度气象站大都叫“平度估计站”,写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倪萍的小品,真是有无雨全凭估计。时间长了,村民们只好看天、看云识天气。
看天、看云做土墼也不行,有时本来看着天好好的,可到了晚上或土墼不干的时候就变天了,雨说来就来了,父母都着急了,不能让雨湿了土墼。这时候,就见父亲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跑出去了,我和母亲戴上斗笠,每人披着块黄油布紧随其后,一溜烟地跑到场院里。一齐下手,将土墼摞起来,用扇子盖起来,假若快干透了,就用小推车急三火四地往家推,不能让费工夫做好的土墼糟蹋了。雨在下,我们在忙,在抢,抢在更大的风雨到来前,整个过程都在紧张忙碌中进行,比演电影还精彩。
只见父亲穿着蓑衣就干得有板有眼,忙而不乱。而我和母亲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因风雨太大,我和母亲只好一手拽着油布,一手忙着盖挡土墼。不是被风吹刮了油布,就是干不地道活。那时候想,宁肯被雨湿了,也要盖好土墼,可被雨湿了,也没盖好土墼。幸亏父亲穿着蓑衣,才把土墼垛起来,盖好了。当时还想,蓑衣真好,为什么不多买两个?想是这么想,可当时几乎每家只有一个蓑衣,因物质匮乏,即便是蓑衣也不舍得多买,遇事都靠借。
那时下大雨的时候,父亲的心思并不在家里,而是在坡里,因坡里有三分自留地,我老家大都分得一块自留地,在自留地里种大姜、大蒜,抑或种点菜什么的,图的是添补家用,挣个个零花钱。自留地里旱了不行,涝了也不行。每当大雨过后,父亲为防再下雨,就会披上蓑衣,扛着锨到自留地里走一趟,看看水大了就清清水沟排排水,也叫排涝。有一次,他刚到自留地头,瓢泼大雨兜头而下,他也顾不上看地涝不涝了,掉头就往家跑,跑到家一看,裤子全湿透了,而衣服湿得很轻,幸亏披了蓑衣。父亲的蓑衣一次次给他帮了大忙,为他遮挡了风雨。
在大集体的年代,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有时生产队里收庄稼,为了方便,收后就堆到地中间里,接着分到各家各户。可有时在八九里远的坡地里收庄稼,天有不测风云,假若分着分着庄稼下雨怎么办?不能将集体的财产丢在坡地里不管,就要想方设法把它分完。这样,父亲大都会带上他的蓑衣,不下雨正好,下雨也不怕。我曾两次见父亲披着蓑衣分东西的情景,一次在割长沟,一次在石砬子。尤其是在石砬子那次,离家近十里远,都说:“马先口子九里有,石砬子赶十里走。”有一次,在石砬子的大长地里分着分着东西,下起了大雨,父亲一看不好,也没别的好办法,披上蓑衣,有了依靠,便一边打着算盘、过着秤,一边招呼着“快装、快抬!”有人就说:“下大雨了,快别分了,磅秤也不准。”这是为自己怕淋雨找理由。父亲说:“不分怎么办?不能让马上到口的粮食损失了,稍差点也要分完,不能让社员指着脊梁骨骂。”就这样,父亲雨中催促着把坡地里的东西分完了,使集体财产免受损失。我想,这也是蓑衣给帮了大忙,蓑衣承载起了责任和勇敢,风雨中,没让集体财产遭受损失。
现在想来,蓑衣虽说看起来不太好看,但它却防风遮雨还挡寒,成了那个时代不可或缺的雨具,也是迄今为止历史上流行最久远的雨具,还是为乡村百姓帮忙最多、最实惠的雨具。提起蓑衣,许许多多的百姓都有深深的印记、感触,并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后来,记不清从那一天起,蓑衣就被各种各样的雨衣所代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成了只可观赏不能再穿的旧物件。
我家的蓑衣,依旧挂在厢屋的那根木柱子上,可再也没有穿过它,动过它,似乎有些被冷落了,渐渐落上了尘埃,只是每当进出厢屋的时候,才多看它两眼,这可是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功臣”啊,后来,蓑衣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不免徒留惋惜!
2007年7月,我在瑞金,参观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旧址时,发现墙上还挂着红军战士当年穿过的蓑衣,戴过的斗笠。有的上面还印有红色的五角星和“红军”两字,显得多么的庄严和富有纪念意义啊!女导游介绍说,当年红军将士,有时在艰苦的环境中,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还要戴着苇笠、披着蓑衣等与敌人作战、周旋,这样,苇笠和蓑衣也相当于作战工具。目睹着墙上的留下岁月斑驳的苇笠、蓑衣,我在想象着红军将士戴着苇笠、披着蓑衣与地斗争的艰苦场面,内心深处受到莫大的鼓舞啊!苇笠和蓑衣,既经历了生活的风雨,更经历了战争的腥风血雨,裹挟着烽火硝烟,这样的苇笠和蓑衣带上了“军人”“军队”和“战争”等特殊符号,具有了历史的价值和时代的意义。大都珍藏在国家博物馆和人民军队纪念馆里,不,它们已珍藏在人民心中。有了蓑衣、斗笠,什么样的风雨不能过?有了蓑衣、斗笠,什么样的腥风血雨不能闯?在这里,蓑衣和斗笠承载着使命和责任,它们的付出是神圣的,共和国永远不会忘记,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如今即将十五年了,当年墙上的蓑衣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它已永驻在我心里。
现如今,蓑衣远去了,被雨衣、雨伞等所代替,代替不了的是我对蓑衣的美好回忆。每每想起蓑衣,感情不能自已。因那是儿时见过、父母穿过、我也曾穿过的物件,曾留下体温、感情和乡愁的物件……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