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爱着慈善的祖母。儿时见着祖母的裹脚感到怪怪的,与常人不一样甚而感到有点别扭,因基于对祖母的爱也不便说什么;也常常见着祖母一遍遍、一道道的缠足,又揣摩着祖母定然很烦,心里不是滋味。某一日,祖母发现我在定睛看着她缠足的时候,终于说出了她心中的酸楚:“我哪时候还很小,就被父母哄着、劝着,把一个个好端端的脚趾头弄断,起先痛得我哇哇直哭,后来就变成心难受。”听着祖母那段不情愿的遭遇,我心里也疙疙瘩瘩的,终于明白了祖母裹脚的原委,将祖母的裹脚由看着别扭渐渐变成了替祖母难受。
裹脚,也称三寸金莲、裹足、缠小脚、扎脚等。据史料记载,开始于北宋后期,兴起于南宋,当时“小脚”是女性的通称。缠脚,是我国古代的一种陋习。是用布将女性的双脚紧紧缠裹,使脚畸形变小。女性大都从四、五岁起便开始缠足,直到成年骨骼定型后才将布带解开,也有终身缠裹者。缠脚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清朝被推翻后,孙中山正式下令:禁止缠足。祖母出生于1906年,还处于女性缠足的时代。
祖母常念叨:“那时候,都让缠脚,看着还没缠脚的大脚,就说丑死了,怎么还不缠脚?而且缠的脚越小越好,常相互比试着谁的脚小,好看。”听了祖母的话,我更懂得了缠脚的秘密。及至上学尤其是读过一些老书后,我才懂得了女性缠过的脚叫“三寸金莲”,至于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也是云里雾里。我猜大概就是女性缠过的脚三寸左右,至于“金莲”的释义,不得而知,不可遑论。
祖母缠过脚,这就是嫁人的资本。据说没缠足的想嫁人特别是想嫁到大户人家,人家还不要。鉴于这一点,不管封建礼教对错,终于找到了些许缠脚的依据和理由。要不好端端的脚趾头谁会无故地让人弄断、忍受痛疼、造成畸形、遭受终身的痛苦?
祖母每天最少一次的缠脚就很麻烦,她的一行一动就更艰难。纵然这样,祖母仍迈着“三寸金莲”看大了俺亲堂叔姊妹六个,遇着听说听道的还好说,遇到不听话、到处乱跑的可就来营生干了,一会儿颠颠地追撵这个,一会儿颠颠地去追撵那个,生怕看孩子出了事。能追撵上还强点,若追撵不上,那个急,那个气,气还不打一处来,此时正如一句古诗说的“气我老无力”,这里是“气我缠过脚”。这时祖母就把所有的怨恨都归咎于缠脚上了。
怨恨归怨恨,祖母虽受这种古代陋习影响而缠脚,行走受到了制约和束傅,但却并没有因此被带来的不便所屈服。她曾迈着“三寸金莲”领着我到几里远的东北河边掐灰菜;她曾和几位老太太结伴到十几里远的豹竹涧去求雨;她曾和我的两位二奶奶、一位大娘结伴到二十几里远的平度城里去听戏,这些都成了藏匿在我脑海深处几十年的历历往事。今日若不把它写出来,祖母带着缠脚的痛苦和不屈就枉做了这一切。
那时候,祖母听人说,东北河的一块荒废小地里的灰莱真厚,就是没工夫去掐。是啊,大集体年代里,中年人天天下地劳动,几乎没有闲工夫,只有老小年龄段的人还有些闲散时候。祖母听说东北河有灰菜后,就记心上了,瞅着闲散的时候,就领着我直奔东北河去了,祖母迈着“三寸金莲”走得慢,我开始跟在她后面,觉着走得太慢了,后来就跑到祖母前面去,拉距离远了就等等祖母。这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地走在田间小路上,真能咀嚼出亲情滋味来。我和祖母一边走着,一边索寻着,一个东北河,大着呢,还是人小腿快、眼尖,我眼前一亮,哇噻,怎么这么多灰莱?我一招呼祖母,祖母就看到了,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惊喜。她已累得气喘吁吁也顾不得歇,蹲下身就掐灰菜。祖母裹脚走路慢,可尖长的手指干什么都伎俩,尤其掐灰菜、掐蚂蚱菜都很快,我当时还不大会掐呢,权当跟着祖母来玩耍。不一会工夫,就见快掐满篓子了,那一块小地的灰菜快让我俩掐遍了,看当时的情形,真像自家种的菜一样。返回的路上,还是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走在广袤无垠的田野里,营造出一道小风景。到了家,祖母把她的厨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煎得灰莱饼那个香,就别提了,香满了屋,飘散在农家小院上空。后来,我吃过包括灰菜的许多野菜,都赶不上祖母煎灰菜饼的味道,那是祖母的味道,刻骨铭心,永难忘记。更难忘记的是祖母迈着“三寸金莲”领我掐灰菜的良苦用心。后来,那块小地又成了父亲的口粮地,真是缘分呐!这是上苍赐予父亲的,是想让我常常用心去触摸那段不寻常的经历。
每每天旱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乡村老太太们祈祷求雨的事,我更会联想起祖母和二奶奶、大娘到犳竹涧去求雨的事。现已记不得她们当时求没求下雨来,只记得她们常津津乐道犳竹涧里修的庙有多好,庙旁边还有一眼井,常年水长流,真甜!我那时还没到过豹竹涧呢,听了她们的对话,感到真羡慕,我更佩服她们的是缠脚来回走十公里,我钦佩的是这种不同凡响的壮举,不屈的抗争精神。
我最佩服的一件事,是缠脚的祖母、二奶奶、大娘们结伴到平度城里去听戏。犹记是农历四月初八平度城山会,她们商量好后,就各自带上马扎子,蹒跚着出发了。没缠过脚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缠脚女人的辛酸和艰难,也写不出她们最能打动人心的一面。可想而知,祖母她们决意缠脚来回走二十几公里去听戏,这对于六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后来听她们说,走一段路累了,就放下马扎子,坐下来歇歇,拉拉呱,歇过来了就接着走。就这样循环往复,走走歇歇,靠着一种韧劲,相互鼓着劲,也走进了平度城。她们还说,平度城里唱的戏就是不一样,真像现如今人们常说的“一级一个水平”,缠足的女人也能凭自己的毅力看上外面精彩的世界,不简单呐!
如今,裹脚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很难见到有裹脚的了。可祖母的裹脚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常常怀念祖母迈着“三寸金莲”的身影和做过的历历往事……
乔显德
注:此文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