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长河中,总有一些物件,它们伴随着我们的成长,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却又在不经意间,悄然淡出我们的视线。这些物件,有时被忘记,有时被想起。这不,我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碌碡,这个曾经在农村随处可见的农具,现在很少见到它了,只有在极少的个人收藏里或农具博物馆里,或珍藏在人们的脑海深处。碌碡,不知起源于哪个时代,它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已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也寄托着人们对往昔岁月的深深怀念。
碌碡,在我老家大都叫它(发lv,zhu音),直到现在还大都这么叫,据说在其他地区也有不同的发音,好像也不太规范,这已经叫了千百年的老物件,就不去管它发音了,只求它正确的答案就行。为此,我查了《辞海》上是这么解释的:“用于压实土壤、压碎土块或碾脱谷粒的畜力工具。由牵引用木框架和可转动的辊子构成。辊子用木料或石头制成,有圆柱、圆锥或橄榄型,有的表面有凸棱。”《辞海》的解释总括了南北方碌碡的特点,生动形象,如在眼前。
碌碡,这个许多人听起来或许有些陌生的名字,却曾是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种农具。我老家的碌碡大多是一个装有木头支架拉着滚动的石头磙子,这石头磙子是老家的石匠师傅从磨山子(也不是那座山上的石头都可制作碌碡)等山上挑选青石,用錾子凿成直径四十多公分、长七十多公分的圆柱体,两端略小,中间稍大,表面很光滑,像是一段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历史片段。碌碡的两头截面中心各凿了一个圆形凹槽,用于拉动时转动的轴孔。儿时所见乡间制作的碌碡大小、形状不一,尤其是所制作的木支架(老家人叫碌碡挂,大概因挂在碌碡上而得名)更是五花八门,细细琢磨,那都是私下里用心下了一番功夫的。据说大都到山上挑选砍伐坚硬的刺槐,去除表皮,用火烧烤着,慢慢用力圈成弓形。再在木支架两端的中心处镶嵌上比碌碡轴孔稍小一点的铁榫,榫尖插入两端光滑的轴孔里,再把木支架两侧用绳子往中间拉紧、捆绑结实,在弓形木支架的顶端系上绳套,就大功告成了,用人或牲畜都可以拉动。当然,也有制作铁碌碡挂的,各有利弊。
在过去那个年代,要说碌碡在农村用途就算很广泛了。它是农民们用来碾压场院、谷物、平整土地的重要工具。可把凹凸不平的场院碾压的平平整整,光滑无比;可把晾干的小麦、谷穗或大豆等粮食作物的粒儿从窠臼里脱出来,又不压碎;可把土地碾压的既平整又结实。在农耕时代,碌碡每当夏收、秋收之后,村头、村边的场院里便会响起碌碡滚动时发出的沉闷而有力的声响,那是丰收后的喜悦,也是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碌碡,儿时对它就印象很深,因我家庭院就横躺着一个碌碡,加之人们常说:“扛着碌碡撵兔子—不分轻重缓急”“牛拉碌碡—打圆场”“南山顶上滚碌碡——石(实)打石(实)”等歇后语,故对它印象就更深了。
记忆中的碌碡,总是与那些勤劳的身影紧密相连。儿时多见碌碡碾压打麦场、碾压小麦的光景儿。待小麦泛黄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社员们抢在麦收前就开始碾压平整打麦场了,在我老家叫“压场院”,在有些地方也叫“光场”,其实都是指的将场院碾压平整、光滑。碾压场院前,需先用水泼湿场院表面,这样容易碾压平整,再撒上些麦穰,为了用麦穰吸水,使地皮粘合的更好,没有裂缝。
碌碡的使用,不仅仅是一种体力的付出,更是一种智慧的体现。在漫长的农耕岁月里,农民们通过不断的实践,摸索出了一套套使用碌碡的技巧。他们知道,不同的土地需要不同的平整方法,不同的谷物也需要不同的碾压方式,碌碡在他们的手中,就像是一件得心应手的艺术品,被巧妙地运用在田间地头,为乡村的丰收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等到打麦场表面干的差不多了,就派有经验的人吆喝着牛、驴或用人拽拉着碌碡,一圈又一圈地碾压平整结实。儿时常见有人站在碌碡上,双手紧握着长柄,一圈又一圈地推动着碌碡在麦场上滚动。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也滴落在碌碡那粗糙的表面上。那一刻,碌碡仿佛也被赋予了生命,它与人们共同呼吸,共同奋斗,共同承载着生活的重担与希望。
遥想当年,我很亲近的二爷爷在生产队里一直当了多年的保管员,他似乎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拉碌碡的,拉的有板有眼,保管员当了一年又一年,麦秋季里拉碌碡一年又一年,儿时见他拉着碌碡碾压打麦场的情景还时常浮现在眼前:当年的二爷爷只穿着条青色的裤子,裸露着干瘦的黑里透红的脊背和胸膛,他弓着腰,双手后背着,拉着碌碡不厌其烦地碾压打麦场,一圈、一圈,均匀有序,二爷爷拉着转大圈,碌碡跟着转小圈,这大圈小圈里熟稔着小麦的丰收年。路人见了就会说:“乔正录,歇歇吧,你还用把场院压得这么平整?”不善言语的二爷爷就会嘿嘿一笑:“不压平、压光滑了能行?”说完,继续“吱呀、吱呀”地拉着碌碡压场院。大约一两天工夫,把个打麦场就碾压的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喜得顽皮的孩子们惬意地就势一躺,一如躺在了宽宽平平的大炕上,有的孩子还惬意的就势在麦场上打起滚儿来,逗引得大人孩子们一齐笑,等被父母发现了,大声一吆喝,爬起来就跑,身后留下的还是一阵阵笑声,想想那时候真是热闹,其实想想,这都是碌碡使然。
待小麦进了场,利用个好太阳在场院暴晒几个晌,晒干以后,乡民们大都选晴朗而炽热的天气,就开始“打场”了,因天气越热热尤其是中午的时候,打场效果最好。正是:“打场适宜天正晌,碌碡飞滚人倍忙。木杈不停紧翻腾,骤雨来时急抢场。”这个时候,拉碌碡的有时还是二爷爷,而大多时候是用牛或驴拽拉着碌碡打场。于是乎,打场的人就拉着碌碡、牵着牲口走进了场院,有时甚而拉着两挂碌碡打场,二爷爷又会变戏法似的变身为吆喝着牲口打场的那个人了,而不变的还是用碌碡碾压场院,重担又落在了它的身上。
打场的人套上牲口,防备牲口转圈时间长而转晕了,不走正道了;给牲口带上“笼嘴”,防止有些牲口不老实而吃麦子,也耽误打场。开始打场的时候,打场的人便立在场院中间,手牵着缰绳,吆喝着牲口,两眼不离牲口,身子不停地绕场院转动着,也极富有表演艺术性。儿时在麦季午后路过场院时,常常听到“吱扭、吱扭”的碌碡声,也时而听到打场人“啊、啊”地吆喝牲口声。在“吱吱扭扭”的碌碡声里,我清晰地听出了碌碡碾压出来的农事的艰与难;在打场人“啊、啊”地吆喝牲口声里,我也隐隐地感受到打场人的无奈和牲口的不易。
我还常常见到打场人肩上搭一条毛巾,偏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冒着火辣辣的天气,牵着牲口拉着碌碡一圈又一圈地打场,身上已汗流浃背,有时抽下毛巾来擦一擦,有时忙碌得顾不上擦,也擦不迭,索性任汗水顺着脊沟往下不紧不慢地流淌,流淌出了庄稼人的本色,庄稼人与汗水是分不开的。再看炎热的天气里疲倦的牲口,已累得张口喘气,走在路上都能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着它在吃力地拉着碌碡,顿感一圈又一圈是那么慢,直到碾压、打出干干净净的小麦,再把它扬场、晒干,有的颗粒归仓,上交公粮,剩余的分再给各家各户,这时候的碌碡又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碌碡的功用还有很多很多,在过去的生活里已得以识见。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盖起了一溜二十间宽敞整齐的校舍,校舍里的土层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还很稀松。为使校舍尽快平整好,各班主任就号召同学们都回家拿“呱打”敲打平整各自教室的地面。这时有的同学就提议回家找碌碡碾压,老师就说,试试看吧。有同学真就从家里拉来了碌碡,结果一试,还真管用。这个同学就拉着碌碡一圈又一圈,用碌碡撵走了那还在敲呱打的同学,很快就把教室的地面碾压平整、结实了,还很好看。别的班级、年级的同学一看这个方法好,光用呱打何时才能敲打完?还敲打的不结实,不平整。于是,就一个接一个地向我们班来借碌碡用,很快就把那一溜教室的地面全部碾压完,那个时候,我才感到碌碡在特殊、关键时候的作用还真是不一般,最起码在碾压校舍地面的时候功不可没。
后来,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变化,科技的进步,现代化的农业机械取代了传统的农耕方式,拖拉机、收割机等机械设备走进了乡村,它们以其高效、便捷的特点,迅速占领了原本属于碌碡的位置。曾经那些需要人力和碌碡共同完成的农活,现在只需要短短的时间就能轻松搞定。尤其是取代了沿袭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经典的碌碡碾场习俗,声隆隆的收割机、脱粒机奔驰在麦田里,碌碡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远去了,横躺在农家的庭院、猪圈……碌碡,这个曾经的农耕利器,就这样在时代的洪流中,慢慢地被遗忘,被边缘化,很少有人再提起它了。
然而,对于那些曾经与碌碡相伴的人来说,它不仅仅是一个农具,更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每当提起碌碡,他们眼中总会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那是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也是对那段艰苦却充实的时光的珍视。他们记得,在那些日子里,碌碡是他们最忠实的伙伴,是他们汗水与希望的见证。他们曾与碌碡一起,挥洒汗水,共同迎接每一个黎明的到来,也一起送走每一个黄昏的余晖。
碌碡的远去,不仅仅是农业机械化进程中的一个必然结果,更是乡村文化变迁的一个缩影。它反映了乡村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也折射出了人们对于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或许失去了某些传统的东西,但同时也获得了新的发展和进步。碌碡的远去,让我们更加珍惜那些曾经陪伴我们走过风雨岁月的老物件,也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思考如何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保留和传承那些有价值的传统文化。
前些年下乡,还偶尔见到碌碡,见有人用来挡猪圈门;有人放到猪圈里;有人放在墙角处;有人放在树旁边;有人把它丢在大门外。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岁月的尘埃,却依然保持着那份沉稳与厚重。近两年就很少见到碌碡了,被“识货”的人廉价收走了,碌碡也渐渐成了乡村的稀罕物,许多人也把它收藏起来。
碌碡,是时代的产物。碌碡的一圈一圈里,记载着时代的变迁,碾压出了不同的时代年(碾)轮;碌碡的斑驳沧桑里,铭刻着为人们劳作的艰辛。我感恩碌碡,为一辈辈乡村百姓所付出的辛劳;我怀念碌碡,伴我一起度过的那段不寻常时光。碌碡,虽然已经远去了,但留给我们的,却是那份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和情怀。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