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深处的蓼水河畔,我家曾有过一座四十年的老屋。老屋六扇五间,屋前是祖先修筑的水渠,屋后是一大片树林,树林向后形成斜坡慢慢延伸下去,直到蓼水河边。
老屋所在地,原本布满荆棘和不成材的杂木,八九十年前,老屋这片荒地是动物的乐园,也是老虎们喜欢躲藏的地方。
祖父的叔叔,就因为老虎跑到家里,把唯一的一头猪叼走,在这片荆棘里面追赶过老虎。
到了祖父在此处修建老屋的时候,荆棘里面早就没有了老虎,人类活动的扩张,让老虎们不得不跑到蓼水河对岸的雪峰山更深处去了。
乡民们总喜欢修建房屋,每个家庭经济条件好转后,都张罗着修房子。这项工作似乎成了乡民们的使命,似乎一生不修建一次房子,就没有完成来到人世间的任务一般。
祖父也不例外,四十年前,祖父退休回乡后,就张罗着修建了村子里第一座砖混结构的房屋,也就是我的老屋。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们的生活条件和经济条件基本都是非常艰苦的,所以,能修建一座砖混结构,地板和走廊都全部铺上水泥的房屋,在乡民们心中,大抵都是羡慕和嫉妒的。
老屋后面还修建了一排猪舍和牛栏,用的砖头却是青砖,这些青砖都来源于老屋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山上曾经有过一座砖塔,后因雷击垮塌,建塔的青砖就被乡民们挑回家,建房子,盖猪舍,倒也不亦乐乎。
祖父应该是一个喜欢种植的人,因此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老屋全部被植物包围,甚至侵占了我们的生活空间。
除开屋后的树林,屋左屋右分别为一大片竹林和柑橘树,屋前除开一个小小的前坪,还种了两棵高大的杉树,同时也被祖父种满了柑橘树,这些高高低低的树木将老屋环绕着,挡住了房屋的光线。
因为窗户前面就是很多柑橘树,总是让屋子里光线不好,所以,幼时的我,是不敢一个人呆在老屋里面的。直到后来母亲将窗户下面的柑橘树砍掉,我才发现,原来阳光是可以直接照进房屋的。
老屋承载了我太多的少年时光。给牛喂草,给猪拌食,都在老屋发生。老屋旁边的每一个蚂蚁窝,每一根竹笋,我都了然于心。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的还是老屋右边的竹林。春初和冬初,我有时候和表哥,有时候和姐姐,一点点地将竹林里面的竹笋挖出来。母亲切片下锅后,就成了一道美食。
无聊之时,我会找来两根麻绳,一头绑在两棵竹子上,一头绑着一块木板。我坐在木板上,姐姐在后面使劲推,这个自制的秋千就朝竹林顶端飞去,让我看得更远。
春天来了,老屋就变得热闹起来。燕子在老屋的屋檐下搭窝,它们飞来飞去,每次都叼着一块泥土,几天之后,一个精致的燕子窝就建好了。燕子夫妻在窝里面带着小燕子,燕子夫妻从外面叼了虫子回来,所有的小燕子都将头伸出窝外,叽叽喳喳地叫着,都希望妈妈第一个喂自己。
我喜欢蹲在燕子窝旁,看燕子搭窝,看燕子喂食。这些燕子倒也不怕人,我看我的,它们忙着它们的。
祖母说,燕子在谁家搭窝是有选择的,它们只会选择和睦的家庭居住。所以,燕子在老家,成了一种祥瑞动物。也许是人们都向往美好的事物,燕子选家的理由是否真实,却没有人去追究了,大家总是对家里有着多窝燕子的人家很是羡慕。
上初中以后,因为必须在学校住宿,我就只能一周回老屋一次。父母在镇上工作,所以老屋只有祖父和祖母等着我。
祖母从老屋的瓷坛里掏出她珍藏已久的零食,生怕她的孙子饿着。然后跑到厨房,等我将火烧起后,祖母便用仅剩的一只手,切菜,做饭。
烟雾弥漫中,灶屋顶上挂着的黑漆漆的腊肉偶尔滴下一滴油脂,打在火中,让火苗突然明亮起来。这时的我,只想时间停滞下来,不想那么早回到学校。
祖母在做饭,祖父则在屋后帮我捡拾杂柴。当时的学校,每周需要我们回家带一担柴火回校。祖父总怕孙子累着,将这些事情给我代劳了。
吃罢饭菜,在祖母的千万叮嘱中,祖父送我回学校。祖父挑着要送到学校的柴火,我则跟在后面,一起行走在山路上。祖父不仅要关注我是否摔跤,还要回答我对山外世界的各种问题。一大一小,在落日余晖中,影子拉得老长。
几年前,在说服父母和妻子后,我决定将老屋拆掉,重新建一座新房子。当时的我,想着自己年老后要回家照顾父母,怕老屋倒塌,所以一定要建个新房。
新房建好后,我才终于明白了游子在家乡建房的意义。雪峰山的乡民,虽然纯朴,但也有着农民式的狡黠。乡民们总认为,不管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在山外面的世界过得多好,如果连老家的房屋都不翻修,他们是不认可的。
乡民们认为,没有在家乡建房的孩子们,应该是在城里过得还不是那么美好。只有在老家建了房子,乡民们才会打心里认可。
以前我认为,这是乡民们俗气的一面,他们总是喜欢攀比。后来才发现,乡民们这样认可后,就会更加尊重留在家乡的父母,父母感受到乡民们的尊重,也会心情舒畅,更加延年益寿。
所谓老屋,没了父母,似乎就没了家。对于在外的游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父母开心长寿更加值得期待。
这个家,不仅是一个以前居住的老屋,还是开心的父母,远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