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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歌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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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所有的路都通向未知(组诗)

并非所有的路都通向未知(组诗)

 

姜华

 

雨中

 

那些在雨中奔跑的人,像一把衰草

衣袖上甩出微寒的风。道路弯曲

他们大多怀揣着阴谋,和宿命。就像我

奔波半生,仍没有理由放下叹息

 

雨中,有我的亲人、同学和故人

也有我的前世,一只蚂蚁、一头牛或

一条流浪狗。他们生下来就是贱命

 

没有谁抱怨未知的泥泞,如一只

乌鸦不抱怨黑。他们天性就是

忍耐、顺从。我经常在别人屋檐下

低头,用酒把自己灌醉

 

人在江湖,谁能躲过世俗的追杀

这个暮春的脸色,仍然是去年的翻版

雨没有停下来。只有雨才会同情雨

 

夜行者

 

走夜路的人,被自已的替身追赶

口里吐出毒药。一生的亏心事

经过一片坟地时,被一只树上的乌鸦

悉数说出。头上的辫子

让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

 

身陷江湖的人,怀揣着一瓶酒

走黑道。把阴谋和脚印隐藏起来

侧身躲过仇家的追杀。萤火虫

也在夜间赶路,它身上发出

磷光,让夜行者恐惧

 

坐在灵崖寺山门前,我愿意

放弃所有的欲望,求佛祖为自己

开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应该

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头

 

半个月亮从空山升起

它只照耀它该照亮的他方

 

路过玉米地

 

初秋,玉米地弥漫着孕妇乳香

那些长出牙齿的玉米,开始从母亲

怀里挺直身子。它同我们兄弟

一样,老大永远站在低处,肩上

依次扛着老二、老三甚至老四

这些很早就写在了家训上

 

那些怀崽的玉米,都在努力向上

托举。负重的双脚,深深陷进

泥土里。甚至把土地撑开,露出筋脉

风雨过来的时候,它们相互搀扶

让自己站稳。我见过许多母亲塑像

身体冰凉。唯有玉米,让我温暖

 

其实,我对玉米的依赖,和爱

缘于它与母亲同样的气味和

我年少时那些饥饿。在秋天午后

一个人经过故乡玉米地,那些玉米

结实、饱满、健康,脸上涂满油彩

像久别的家人、和乡亲

 

后来,母亲住进了玉米地里

变成了一棵玉米,让人无法辨认

 

夜钓

 

在江边,我也是鱼饵,在水中摇晃

可是黄昏后的鱼,迟迟不肯咬钩

鱼通常会在两种情况下,落进

陷井。一是因饥饿而不择食

如40年前的我。二是老眼昏花

被欲望引诱,主动为执竿者献身

 

我这一生都在钓鱼,鱼也在钓我

在城市、在乡村、在商场里

在同学、亲人和情人之间,在

有人的地方。直到过了50岁后

直到我学会了钓鱼,直到江水

布下旋涡,让我自投罗网

 

星星和月亮,看清了一切,上帝

也看到了,他不说话。一只猫头鹰

坐在江边柳树上,背诵《道德经》

河水不管这些,它只管摇晃

 

江边

         

初夏一个黄昏,我和几个朋友

把闷热和高楼甩在身后,沿着江边

石阶,暂时下到人生的低处

长江裸露着,一位卖茶水大爷和

他的十几把椅子,也在裸露着

一条江的修辞语焉不详

 

大爷爽朗的笑声,像桂花树上

跳跃的星光。他说他一生都守着

这条江,他说他曾救过50多位投江者

还登过报纸。他说他徒弟现在是

明珠号江轮上大副,说到老伴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他说她

已瘫痪多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眼前这位与我同龄的男人,他

语言里的风,让我身上泛起凉意

死亡,同样需要智慧,和勇气

 

这个夏夜,一个男人在异乡失眠

江江边上的遭遇,让他身上

已钙化的骨头,又柔软了几分

 

一朵云

 

这个夏天,我看见一朵云

在巴山上空游荡。偌大的天空

只有一朵孤独的云被风驱赶

它低沉的喘息声,于我有一秒钟

距离。身体里的黑,让我无法

擦拭一朵云,投下的阴影

 

不可能还有第三种选择。一朵云

坚持不停地行走,涉过高山、河流

草原和狼嚎,最后停在一只牦牛

犄角上。或者变成冰、变成雨

变成雾,欲望先于肉身死亡

 

迈过中年。一朵云还悬在汉江

中游,人们恰好可以偷窥

它的年轮有些模糊,肩上扛着

羽毛、雨水和、闪电

 

火锅

 

把生活的酸甜苦辣,都投进去

煮成一剂良药。老板娘用一身风尘

调配成麻辣人生。泸州人

都喜欢在这口锅里用酒洗澡

 

多少次,我试图把苦难放进锅里

用骨头熬制成鸡汤,抚慰那些

受伤的乌鸦,可是我弄丢了

最初的佐料。麻木的日子

被一碗白酒辣得流泪

 

一锅汤,能否洗清前世罪孽

和今世的忧伤。秋天已经

很深了,今夜在酒城龙眼火锅店

面对庭院一窝箭竹,我要努力

把身子坐直

 

夜宿长寿湖

 

就像前世约定,长寿湖仍在老地方

等着我。多么熟悉的表情,如我

初恋情人,有一丝矜持,有些

妩,还有一些媚。今夜在川南长寿镇

我与一座湖,相拥而眠

 

晚餐很丰富。主人搬出一湖水产

招待我,我却有些走神。出门在外

久了,想起了老家汉江,想起

母亲50岁那年,在一个动词前

止步。远处,仿佛有水鸟哭声传来

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

 

夜晚水声如蚊,咬破了我的乡愁

让初夏第一次失眠。异乡的水

有些不解风情,她试图用荡漾把我

我耳朵堵住。一遍,又一遍

 

在人间。长寿只是一个动词

有时坚硬,有时却柔软

 

鲁班巷

 

当年的木匠,纷纷从前朝出走

不知他们是否获取真传。一位河南

小伙,私奔了师傅的女子

鲁班一脸严肃,怀抱一截朽木

在神龛中把肉身坐化

 

巷子里明清古建,大多

使用乌木。那些精雕的龙风

花鸟和鱼虫,已被历史熏的漆黑

庭院深处,有女子吟哦声

踱出,把一首宋词读出斑驳

 

那些女儿墙上的伤口,显然

漏洞百出。如同屏蔽在小巷中

我和梅早年的爱情誓言

 

小北街

 

一条逼仄的街道,日夜睁着

眼晴。那些于黎明或夜晚

进出街区的人,大多表情神秘

 

有长辫子,从民国里甩出

花窗内美人移步,其声伊呀

檐下,两只鹦鹉对吟,关关雉鸠

 

一座姓顾的宅院,收拢了一批文人

吟诗、饮酒、作对,谈论时事和美女

掀起一街文风。几粒修辞偶而从

飞檐上坠落,夜隐入夜色

 

一条朝北的老街,有人走过

前世,有人走过今生

 

观荷

 

六月,我刚从《爱莲说》里出来

又与一支荷,相逢于鲤鱼山南

那些汉字,显然山穷水尽

它们已无力举起,一株带露的荷叶

 

千亩荷塘摇曳。我却搜不出一粒表达

的珍珠。偌大的荷塘谁能看透

水下深藏的忧伤。一支年幼的莲

正在努力钻出

 

我也想一世清白,远离世俗里

那些阴暗、诱惑和弯曲

水下一支莲抓住我,指给我七孔通道

让我在污泥中辩认北方

 

总有一只脚,陷在泥里

难以自拔。一只荷站在我的上空

像灯塔,恰好离地三尺

 

竹林

 

临水而居的竹子,选择在春天出头

冬天的脸板结如绝句。竹林七贤

坐在林子深处论道

 

有节有气的植物,体内蓄满火焰

愤怒时爆裂的声音,让一把刀

伏在石头上哭泣

 

把家训刻成竹简,挺直腰杆行走

倒下或死亡,也不会弯曲

 

父亲遗下的那把篾刀,挂在厦屋墙上

日夜闪着寒光。而我内心空虚

 

麦田

 

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锋芒匍匐下来

它们只是转了一下身子

用另一种姿式去承受苦难

 

选择在冬天弯腰的麦子,让思想坐在高处

身负理想的植物,懂得什么叫忍耐

就像我的父亲

 

春天,所有的灵魂都站在草尖上张望

那些从北方出走的麦子

叶片上,挂着感恩的泪水

 

卖金鱼的马二花

 

卖金鱼的马二花,住在南正街

45号。年迈的三轮车和她住在一起

几缸锦鲤,曲来拐去的巷子

蜿蜒着她的坎坷。在三轮车的喘息声中

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后面喊饿

 

不需要闹钟,或听鸡鸣

也不需要看到阳光。乘着夜色

老鼠一样出没,那辆三轮车用疼痛

控制着生活节奏。当新闻寺的颂经声

在夜晚或黎明前响起,整个东巷子

就有花香在奔跑、弥漫 

 

卖金鱼的马二花,也卖花草和良心

那些狮子头、墨龙、鹤顶红

那些月季、吊金钟、牡丹 

经常把黑夜吵醒。在南关东巷子 

我经常看到,一个登三轮车的女人

从晨曦里出来,像一幅素描 

 

晚雨

 

春夜,突降晚雨敲打着瓦檐

声音如爆裂的豆荚

我深爱的两个人已熟睡

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从宋词里走出来

回到这温暖且清凉的人间

 

如果身体尚可,或者有更多银两

我会让爱更长久,更饱满一些

 

一位书生这个雨夜在亲人旁失眠

春天的雨滴如石头,每一块都砸在他心上

 

幸福的小

 

一头牛犁了一辈子地,老了

被主人卖掉,它解脱了也幸福了

少妇在路旁掏出乳房哺乳

羞怯的脸上溢满了幸福。我

还看到一个乞丐,在马路上拾起

一截烟头,点燃一脸幸福

 

庄稼遇上了好年景是幸福的

夜鸟不再为饥饿、和寒冷发愁

也是幸福的。有人急于渡河

恰好有船摆渡,浪迹天涯的人

回到了家。在父母坟前流泪

或诉说,也是幸福的

 

所有的人都拥有过幸福的时光

他们的幸福,也是我的

 

说梦

 

天最好再黑些,这样才适合揣着乌鸦

赶路的人。春天的梦明灭如萤火

许多往事在黑暗里走失

一位诗人在这个春夜失眠

他抛出下了蛊的药引,希望

一生苦难的人都能在梦里获得幸福

 

让土地返回土地,河流

回到河流。让天上飞翔的鸟雀

地面行走的虫兽,拥有平安、爱情

和温饱。中年以后我的梦越来越小

画面里只有亲人、朋友和儿孙

故乡太远。我已没有精力返回

 

一杯清茶,一碗热饭,几行诗歌

以及遗忘、寂寞、爱和远方

请慈悲的上帝,在这个春夜

赐于我

 

鸟巢

 

初春,我在小区一丛树枝间

发现了一个鸟窝,它很小,小到我用

一只手就能握住它。一只灰青色小鸟

守在巢旁,对着我锐叫

 

窝里卧着另一只鸟,我想应该

是母亲吧。它身下两只才长毛的幼鸟

伸出热乎乎的头来。瞧

它们多么温暖、幸福

 

终年漂泊在外的人,谁不想有个家

那怕是一只漏风的鸟巢

 

当我离开,心中泛起莫名的伤感

 

紫柏

 

冬天越来越怕冷。坟前的树木

挤在一起取暖,叶子仍在枝上练习摇风

时光后撤。我骑在50年前父亲的肩头

去正月十五看灯

 

下河街的风长着毛刺,扎疼了

我的眼睛。当年玩社火的人正在穿越

正午在父母坟前,我把一盏纸灯

挂在紫柏树上。风的喉咙有些哽咽

 

我拉着儿子,给父母叩罢了头

静静地站在一旁。我望着紫柏

紫柏树也望着我,仿佛一瞬间

我们都老了。什么时候

 

儿子唇上长出了胡须

 

白云寺

 

几朵闲云,挂在松树顶上

随着钟声荡来荡去

乌鸦与和尚们一齐诵经

所有生灵都在这一刻得到超度

 

冬已逝。春天刚从菩提树上

睁开眼晴。阳光从树隙间穿过来

落在一位焚香的女子身上

她背上的蝎子纹身让我心虚

 

我弯曲的一生,也有难言的罪过

曾经一段孽缘,让我命运

狐骚缠身。现在,我需要忏悔

在慈悲的菩萨面前

 

月光

 

今夜,我低下身子,在月光下沿着

斑驳城墙,返回590年前,那场

攻城之役。努尔哈赤的欲望之火被

袁崇焕一盆冷水,泼灭于城下。红衣

大炮的吼声,让一座古城长满獠牙

 

戊戌初夏,从长安乘高铁而来

苦于没有路径,进入一位儒将胸襟

寻一条固城之策。当年清军10万

铁骑,被宁远城扼住咽喉。想不到

铁桶般江山,却于口水里坍塌

 

觉华岛上,有那些千年菩提

日夜睁着眼睛。佛坐在高处,他

洞悉了一切,他啥都不说。宁远

驿站里,一群文人,在月色下说古

偶有语言响箭,破城而出

 

补路

 

那些弯曲的、凹凸的、平坦的、倾斜的

还有石头路、土路和水路。还有天上的路

地下的路,阳间的路,阴曹的路,人鬼结伴而行

 

有岔道、有荆棘、有陷阱、有哭声

笑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呻吟声。没有红绿灯

 

更像一条条绳索,捆着、牵着欲望行走

前面的倒下了,后边的继续

 

动物在走植物也在走,它们都是草民

千百年来,草民世代就是走路的命

路塌了,摔死的也大多是一些蚂蚁

 

1924年冬天,鲁迅先生徘徊在民国的街道上

内心长满了野草。那是另外一条路

 

秋日

 

一块块稻田如油画,呈井字形铺开

小河在上面绘图。风追赶着民谣

蜜蜂和蝴蝶在日夜搬运花香。秋日

坝上铺满了鸟鸣、叹息和欢笑

 

炊烟在村庄上空舞蹈,一串脚印

梦幻般伸到远方。植物和动物高举

欲望,在这块土地上挣扎,轮回

 

没有任何症兆,崖畔上一只流浪猫

昨天晚上,死了。毫无仪式感

在黑夜深处,我的眼睛也会失明

 

中年以后,我已没有更多泪水、欢笑

和悲喜。面对眼前的丰盈与衰败

是应该感恩,还是祈祷。我不知道

 

暂居安康

 

扛着风雨奔波半生,终于

在一个叫金州的城市,停下脚步

暂时栖息在这个陌生地方

收拢翅膀,做一只越冬候鸟

有东南风吹醒节令,雨季坐在

汉江上,雾岚里洇温着汉调二黄

 

数不清的小巷,折叠着

弯曲的伤口、和叹息,多像我

有夜行人迈出小心的脚步

黑夜正在消毁证据 

蒸面、稠酒、芝麻烧饼的香味

伴着生涩口语,远远飘来

 

我正在陷入这个城市最低处

随身携带的故乡、方言和气味

正在溶化。只是在夜晚有

瓷器晃动的声音,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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