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用泥沙掩去悲喜(组章)
姜华
村庄
村庄是一条河流,天上的河流。
它流过的不仅是生命的记忆,还有岁月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那些看不见的水,汹涌着、咆哮着、呜咽着,日日夜夜从父老乡亲头上流过。
我曾经看见,村庄上空那些忽浓忽淡的炊烟,正在驱赶饥饿、忧伤和空虚,给我留下深入骨头的胎记。
村庄是个大舞台。谁都可以上去表演。
你看。河面上水鸟用潮湿的嗓子歌唱,如孕妇温润的气息。圈内反嚼的黄牛,似一位年迈的智者。麻雀聚着一堆,争述乡间昨天的艳遇。一群鸡在院内踱着方步,踩出一行象形文字。那些稔熟的声音、气味和方言,与田间禾苗一起,雾一样在秦巴山间、汉江河谷弥漫,升起来,又落下,不断逼近村庄真相。
那些花,奇形怪状的花,环绕着村庄的花。开得有些放肆、失控。四月疯长的庄稼,像一群动物在奔跑、呐喊,它们成熟的欲望,已经抵达雨水高度。
你看我的村庄,多么像一只只勤劳的蜘蛛,通往村庄的路径是它编织的网,村里的人和动物、植物,水流一样,流出去,又复流回来。
村庄是一条河流,一条连接血脉的河流。
它喂养了人类,和万物,承载着农业的繁荣,或衰败。
月圆
圆满或残缺,皆为个人宿命,或福报。
月圆之夜。许多人仍奔波在路上。
一群夜鸟在树梢上窃窃私语,讨论着粮食、美酒和诗歌。
小南风吹过村庄,甜且清冽,春梦,沿着秦巴山地漫洇开来。
在这个满月盈空的夜晚,我要浪漫一次,返回前朝,挽上衣袂轻移的娘子,漫步大唐西市,演绎一场风华雪月的故事。或温一壶美酒于山野,邀三五布衣,对月浅酌,尽情释放尘世的忧伤、感叹,和无奈。
我要把那些阴暗的、奸诈的、龌龊的世俗,方言,和表情,统统赶出门外。
尽管尘世布满残缺,我不抱怨。一个人呆在低处,悄悄的活着,爱着。
今夜,所有月光都是我的,我让它奉旨翻越秦岭,沿汉江故道,追寻大禹足迹,聚会太极城里,普照这块史称旬关的地方。让这块土地上的动物、和植物披上欢乐、吉祥。
还有什么幸福如此辽阔,还有什么时光这样大美。
月照故乡。今夜我是王。我要在故乡奔跑的土地上,河流山川和房前屋后,遍植桂花、五谷、牛羊、仁爱和笙歌。然后畅开门窗,静静地聆听,万物发芽、开花的声音。
今夜,月光掏出了所有的银子。
它多么悲悯,如上帝。
土地
土地多么辽阔,沉重如祖先头颅。
我像一条蚯蚓,从泥土里爬出,高举五谷的信仰,如高举一束火把。
弯曲的路,在前方,也在身后。
现在,我把黑夜的尸骨掩埋,开启黎明通道。生命正在枯荣、茂盛或衰败。一些隐秘的事件、和细节,多少年后被风掀翻,一地叹息。
我远去的父母、亲人、同学和朋友,经常从骨头接近我,音容如当初。
孕育万物轮回、消长的土地,像一本线装书,被农人世代苦读、翻阅,毕其一生。
我现在不谈论庄稼、树木、生长或消亡。我看见一位常靠墙而立的老人,像一把衰草,正在被秋风驱赶。
前世的宿命,在枯萎的枝头上扬花。
土地辽阔、无言,水流一样,带上一些动植物的韵律或部首,静静地徜徉。
土地身上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夜鸟
什么声音,正在掠过夜空。
如神迹。
梦境飞来之前,我踅入时间隧道,呈现这样的场景。在这个秋夜,肯定有一只鸟,乘着月光,从我的窗前飞过,呼唤我。这应该是一只流浪的鸟,它的叫声低沉、忧伤,浸湿了窗外的月光。
那些自由出入的风,这一刻哑了嗓子。
在这个微凉的夜晚,一只鸟轻易地说破了世事。
在这个明亮、干净的夜晩,仁慈的上帝,允许世上所有的生灵,诉说自已的欢乐和失意,辛酸与无奈。甚至疾病 、灾难,人祸和卑微的身世。
允许爱的那一只,为追赶幸福,丢弃我远行,甚至栖息在他人枝头。
这个夜晚,我还看到一只乌鸦绕道,远离风沙飞行,侧身躲过世俗的追杀。
何时才能收拢翅膀,和欲望。四十年前抛出的那枚诱饵,距天堂还有多远。岁月里流动的歌声,灌满了前世的宿命、和风雨,高举信仰的飞翔者,已然相忘于江湖。
有梦如雪片,漫天飞舞,轻如羽毛。
人到中年,我时刻抱紧自己的骨头,期待着时机,腾空而起。
声音
秋天的风,突然剑走偏锋,如皮鞕抽在我身上,把我朴素的欲望掀翻。
这些宿命破译的密码。
这些大自然的魔咒。
秋风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些来自民间细密的声音,或高昂,或低沉,或忧伤,不停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惊讶这些近似宗教,尘世的方言,和哑语。
我试图接近它们,却往往陷入世俗泥淖,不能自拔。
多少年来,几近失语的我,只活在一种声音里,抱紧一个细节,不停地敲打那些瓷器,直到发出微弱的光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爱喂养生活,这就够了。还有我种养的诗歌,这就够了。我满足这辽草的生活,从不抱怨。
现在,我的天空经常布满乌云、泪水和苍茫,初春的阳光照过来,还有什么不能够让我放弃。
我活在这些声音里,痛苦着,快乐着。
轻轻地,爱着。
炊烟
炊烟有毒。
炊烟是五谷之神,是乡村的魂。
它们终年辽绕在村庄上空,像大地的啨雨表。
空秕或饱满,呈现在炊烟的表情上。
这些昭示风水的景象,终年更改着我的容颜,和方言。忽左忽右的炊烟,陪伴着一些人的灵魂出走,又原路返回。
浓浓淡淡的光景里,四季迅速更替。
乡村种植的炊烟,如萤火,明明灭灭,经常在夜晚,往事水一样浮上来,把我的前世、今生和卑微的人生照亮。
漂泊的日子,故乡的气味追着我奔走,经常把我抹黑。骨头里的盐、水份和血脉伴着我,在异乡土地上行走,一个人永远不会孤单。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曾经温暖的文字,仅剩下一个偏旁。
季节
五月麦黄。
布谷鸟开始了歌唱。
抓一把湿漉漉的风,手掌里溢出新麦的淸香。
这是农事里最了疼痛的季节,庄稼、牛羊和草木的经验,正在接近真理。风摧荷塘,不只是一株荷叶在摇摆,一群麻雀在叼走麦穗时留下了证据。
乡下的父亲,坐在地头柿树下歇晌,他挂在树上的镰刀,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布谷鸟的催促,像这闷热的天气,让人心烦、不安。
山村五月,这是个靠智慧和耐力取胜的季节。乡间农事稠密、真实的无可非议。当天空乌云过来的时候,种子还在扶着墒情,匆匆赶路。
喧嚣的季节过后,大地,复归于沉寂。
北方的小麦,日夜兼程,进入下一个轮回。
一场暴风雨正在迫近。
小村
夜鸟枕着风睡去,夜深了。
这时月亮已经翻上房檐,抓住树梢还在向上攀登。一支由昆虫组成的乡村乐队,演奏进入低音部,渐入佳境。
月光下的小村,沿着河谷铺开,如一幅风俗山水画。
有针脚一样细小的风,吹过小村长长短短的鼾声,月光下朦胧的山村,在轻轻地摇晃。
那些树木、野草、和庄稼,还在月光下赶路。大地、牛羊和鸡鸭已沉入梦乡。蛙鼓在敲击着稠密的农事,一只夜蝉,抱着河柳竖琴,像一位演奏家。露水总是来的很突然,农人们细小的幸福,一夜之间,全都润湿了。
那一枚在山恋上移动的下弦月,偷窥到了山村一些隐私,或夜晚细小的呻吟声。这个夜晚,小村,在天籁一样的音乐陪伴下,轻轻晃动了一下,接着,又晃动了一下。
在外省,遥望故乡的小村,请允许一个漂泊在异乡的人,深深地陷入。
月光下,梦一样的故乡。
花开
万物皆有欲望,生命都想开花。
还有谁没有开花?还有谁不想开花?
即使再迟的花季,也不能错过了春天。
如果退回去,我也想拽住季节,再开一朵。也许过了夏天,秋风都会喊娘了。你看,在花丛中长成的邻家妹子,脸红红的,身上散发着弯曲、饱满和浓郁的花香。
春天,在花丛中行走,即使闭上眼睛,也有漫山遍野的春色,潮水一样漫过来,把村庒包围。压迫我,窒息我,成为我今生的仰望。
今晚,在秦岭以南,遍地野花让所有的蜜蜂集体失眠。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土地,肥沃的、贫脊的甚至石头上,都站起了希望。这些花,这些被流放在乡村的妖精。
那些经年生活在乡下,叫梅、叫荷、叫花的女子,应该都是野花变的。她们的前世,恐怕大多去唐朝做了嫔妃。
其中有一朵,曾经是我的恋人。
人到中年,我并不奢求什么。在日渐变凉的光阴里,只是期望再回故乡,看看那些山水、村庄和野花,看看那些从土地上缓慢走失的人。
或者变成一块石头,坐在故乡村口。
尘世
夕光慢慢泄下来,天地净明,渐入梦境。
佛说,从那里来,回到那里去。
万物皆苦。生,或者死,谁也越不过这道门坎。
今夜,月光也学会了矜持。一些迫于生计的动物、植物,正在乘着夜色赶路。
月光下,一个背影,时而窘迫,时而舒展。
在尘世,万物皆为生存所累。我看见,一群蚂蚁,正在努力把一只蝗虫的尸体抬上斜坡。一隻孤独的乌鸦,箭一样射出,把天空刺出一个黑洞。而在山林深处,不知躲藏了多少只窥伺的眼睛。
蝴蝶和蜜蜂,更加忙碌,它们披上艳丽衣服,用气味引诱那些未成年的花儿。一群麻雀聚着一处,争吵着股市、秘闻和女人,吐出一地唾液。
还有一些表情模糊的人,徘徊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一脸漠然。
前途深不可测,退路已经沦陷。
假如将人生倒叙一次,结果又将如何?
像一道复数几何,无解。
那些苦味,被风卷起来,扬过东面,又扬过西面。
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