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赶在一场暴风雪到来之前(组章)
姜华
秋至
秋天,田野上陡峭的风,把鸟鸣越吹越高。
正在怀崽的植物,让大地益发成熟、饱满。
丰收的气象和阳光,在父辈们脸上流淌、弥漫、绽放。
那些摇晃的庄稼,把幸福挂在稻穗、玉米和牛羊犄角上。
喇叭花攀上竹篱笆,开始直播丰收盛况。
五谷的体香,钻进一只翠鸟喉咙,被方言悉数说出。
如果允许,我愿意,把秋天的喜悦再放大一些。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土地的依恋,由来已久。
那些熬过春寒、酷夏、干旱和雨涝的种子,同样需要智慧。
在这个比赛耐力和经验的季节,我的品质远不及一位老农。
那些在空中飞翔的蝴蝶和蜜蜂,都是土地豢养的花。
我弯曲的一生,经历了饥饿、流浪和疼痛,老了仍然两手空空。
人过中年,我没有什么奢望,一顿饱饭,一杯热茶,一声呼唤。
然后再有一小块土地,恰好安放我。
还在等什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我要背上籽种和干粮,回到山上去。
我要赶在一场暴风雪到来之前。
听雨
窗外的雨声,让这个秋日,彻底安静下来。
站在窗前,我听到雨的脚步,细密而急促。
它们依次走过菜园、牛圈上茅草,门前柿树叶子和屋顶灰瓦,站在玻璃上流泪。
最后一声长叹,跌入微凉的人间。
窗外柿子树叶的颤抖,令人恍惚。
那些雨从房前跑到房后,大声吆喝着,把牛羊赶进圈里。
一会又拍着巴掌,又哭又笑,像一阵风钻进厨房。
后来,她们开始模仿,娘在夜晚孤独的啜泣声。
雨来时,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像当年父亲走时,杂乱而有秩序。
融入老屋巨大阴影里,我仿佛把前世经历又推演了一次,身上冷汗让我颤栗不已。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抓我衣领,把忧伤抛给一朵浮上脚面的莲花。
我爱着这尘世忽明忽暗的冷暖,犹如深爱着一件时光收藏的旧物。
我的听力,在一场黄昏的雨中出走。
玉米
秋天,玉米地弥漫着淡淡的乳香。
那些长出牙齿的玉米,开始从母亲怀里挺直身子。
同我们兄弟一样,老大永远站在低处,肩上依次扛着老二、老三甚至老四。
这些承传,很早就写在了家训上。
那些怀崽的玉米,都在努力向上托举。负重的双脚,深深陷进泥土里。
甚至把土地撑开,露出坚硬的筋脉。
风雨过来的时候,玉米们相互搀扶,让自己站稳。
我见过许多母亲雕塑,它们面无表情,身体冰凉。
唯有玉米,让我温暖。
我对玉米的依赖和爱,缘于它与母亲同样的气味,和我年少时那些饥饿。
秋日午后,一个人经过玉米地,那些玉米结实、饱满、健康,脸上涂满油彩。
像我久别的家人、同学和乡亲。
后来,母亲住进了玉米地里,变成了一棵玉米。
让人无法辨认。
乌鸦
因为太黑,乌鸦生下来就是草命,就像我。
声音、方言都让人生厌,被同类敬而远之。
缘于前世宿命,背了一生黑锅,甚至后代。
都习惯了。一辈子,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初冬,天空有灰色云团,疾走如群兽。
光线投在城市里穿行的农民工脸上,忽明忽暗。
老来散光,我看不清他们表情,哪一位是我的兄弟。
40年前,也是一个傍晚。父亲提着行李,把我送出村口,看我走上大路。
我回头,见村道弯曲,站在村口的父亲,像一个问号。
己亥四月某日,我坐在父亲坟前,钻进一张褪色照片。
父亲的脸,在燃烧的火纸上闪烁,细雨过来把我打湿。
一只乌鸦,从坟后柏树上惊飞,越飞越远。
无论飞多高、飞多远,他还是一只乌鸦。
一只油房坪村的乌鸦。
月迹
又一个月圆之夜。父母在天上望着我。
彼时,大地身穿孝衣,如我一样缄默。
几十年来,夜开昼合的月亮,照耀着我坎坷奔波的足迹,记录下我卑微残缺的人生之旅。我的故乡,已在月光下隐入远山。
站在异乡的窗前。彼时,月光已经钻进宅院,拽着古槐枝条向上攀登,大地的骨头裸露出来。仿佛有什么声音在摇晃、敲打着不安的灵魂。我慢慢推开紧闭的窗户,月光水流一样漫进来,淹没了我的裤角。
我的颜色白了。从头到脚,从内到外。
我知道,还有一些细小的风,带着轻微喘息,在异乡乘着月色赶路。月光把我旧时的伤疤拖到墙上,挂成一片片忽明忽暗的光斑。一只猫突然从窗口射出,像一块黑色的石头,把镜子砸出一个黑洞。
我的心被掏空了。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告别青涩初恋,于月光下出走。一个从小离娘的孩子,揣着孤独和微弱的烛光上路。如今我头上,已拥有月光一样的风霜。
今夜,月亮掏出了所有的银子。多少贪婪、梦想和未知,在夜色下隐去。世俗像一张草纸,清冷、孤单,神秘。还有一些浪漫,弥漫开来。
夜露悄悄落下来,像亲人冰凉的手指。
独语
一场大雪,屏蔽了原野。它能屏蔽人的思想吗?
在北方,寒冷的冬天,蜷缩在异乡的屋檐下。此刻,我想说出木炭、阳光、生铁,和那些被风雪埯埋,无名无姓的人,他们怎样返乡。我要说出那些动物,和植物,在迁徙途中落入陷阱,一场宏大死亡的壮烈。
一场大雪落下来,屏蔽了现场,和所有的证据。
我看见。风雪过来的时候,所有的树都在弯腰。那些野性的风,试图揭起树木身上用来御寒的矜持,伤疤和凝固的泪水,让它们返回各自的前世。现在我想说出生命的短暂、脆弱,说出这个词,我的头发白了。
一个站在雪地里,面对自己。
我还要说出,大地身穿孝衣,父母的脸上全是风霜,一场对话,阴阳相隔。
说出生存的艰难,妻子和儿女,说出柴米油盐,衣袖灌满烟火……
午后。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风雪中,面目全非。
风来
冬天,北方的风带着皮鞭和刀。
它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收割、抽打、掩埋。
冬至过后,所有的生命收敛脚印,包裹了锋芒。
西北风吹着哨子,从乡下老家赶来,为逝者超度。
那些树上的叶子,被风一片一片摘下,抛向空中。
像上帝赐予大地的冥币。
毫无节制的风,越来越放肆、张狂。
它们把池塘吹干,天空吹暗,尘世里那些恩怨、情仇也被风吹走了。
吹走了还有我的爹娘、亲人、朋友和温暖。
最后,风停在一个婴儿的哭声上。
冬天就要过去,坐在秦岭以南,守着一盆火。
我知道,即使再迟的春风,也毕竟有我一缕。
雪打窗棂,大地摇晃,生命消长。
我不介意。
灯光
每一株草木,都头顶着一盏灯光。
我发现草木也有轻微的信仰,它们终生都在努力,把一盏微弱的灯光,举过头顶,给后人领路。春去夏至,夏走冬来,它们死了一茬,又发一茬,最后只剩下骨头和种子,活在世上。而那些陷入江湖,下落不明的人,曾经带走了多少温暖、伤心和无奈。
我看到一群蚂蚁,千辛万苦,从星光下背来相似的骨头,堆放在一起,让他们用磷光取暖。而我感到寒冷,站在黑暗的尽头,我有些畏惧,我的畏惧离地三尺。
大地苍茫,有一条暗河在内心汹涌着金银,它照亮了什么。
现在,那些动物和植物,仍在用暗恋,传递春天的鸟鸣,和细小的祈祷,多像是阴魂不散的魔咒。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的灯灭了,我也要变为一节炭,或一棵油松。
即使变成一只鸟,我也要继续飞翔,歌唱,或者哭泣。变成一朵野花,我也要努力在大地上生长,开花,给这个世界留下气味,颜色和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