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爱过(组章)
姜华
茉莉
一株茉莉,击溃了一个男人的自信,旧事隐身于时光中,凝为爱的死结。
香味亦含毒。
初夏,阳台上的茉莉,悄悄地开了。哪一朵是我的情人。
她曾翻山越岭,从南方迁来,又返回南方。寂寞,如这个平淡的夏日。
此刻,我想起了江南的一首民歌,而我居汉江以北。
距离与方言的阻隔,在千里之外,一条大江的源头。
而小巧、灵动的茉莉,卓然、多姿、安静,喑香袭人,摇曳在视野里。
现在,它悄悄穿过黎明,或夜晚,把小小温柔伸过来,抓住梦的手臂。
那个叫茉莉的女孩,已把青涩的初恋,迁居江南。
人过中年的我,现在有什么资本怀念。
你看,那些茉莉正在努力举高自己的白,用生命中短暂地爱,绽放最香的香,最后忧伤的滑落。
而我的初恋,早已褪去了余香,同一棵茉莉相比,情形更糟。一场酸涩的花事,早已被一只蝴蝶劫持。
有洁白的花朵在风中哭泣、奔跑,留下难以痊愈的暗伤。
阳台上的茉莉,年年都会绽放。可是,它们都不属于我。
只有那些淡淡的清香,徘徊在一个男人弯曲的季节里。
挥之不去。
雨天读情书
细雨如丝绸,拖着忧伤的尾巴。
突如其来的夏雨,突然箭走偏锋,在这个夜晚闯入室内,打湿了我记忆深处的伤口。 放下久违的矜持,打开发黄的情书,一个叫梅子的女孩,一口川音,向我走来。
当年爱的疯狂。
汉江边、影剧院、柳树林和小城死角,都遗下了我们的踪迹和证据。
如旧电影重放,细节历历在目。
那些在眸子、公园、书房留下的气味、方言、温暖和忧伤,让这个夜晚纠结而忧伤。那些曾经急切的信件,还在匆匆赶路。那些甜蜜、苦涩、期盼的泪水,在信纸上留下了隐秘的符号,又被过往的风慢慢擦干。
还有那些信笺、邮票和呢称,那些曾经稔熟的地址,弯曲、摇晃在岁月里。
现在所有行走的脚印,都被尘埃无情地掩盖了。掩盖了,还有一个男人体内的暗伤、从容和自信。一场晚雨,落得太缠绵。
我手中的信纸落满雨滴,溅起一片水声。
窗外,一阵风扑进来,掀翻了我的记忆。
在旬关大道遇梅
上帝之手,在这个午后突然伸过来,抓住我。
难道是什么机缘,或冥冥中传来的感应。初夏,一场突至的急雨,赶出了30年前一场情殇。
一把花雨伞,举着熟悉的方言,在旬关大道疾走,突然与我的中年撞个满怀。她还是那么慌张,胆小,没有主见,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回放的镜头,把角度转向小城的死角,或暗处,一对年轻人,像线人接头,夜鸟一样出没。欢畅、刺激的细节,被夜色屏蔽。
那些细雨,穿针引线,把遗失在岁月里的落叶串起。
往事如这个夏日的热浪一样扑来,让人有些手足无措,那些迟开的桃花,脸都红了。这样的场景,让过往的行人有些吃惊,一把陈旧的花雨伞,遮挡了多少秘密。
假如返回从前,彼时的树,又会绽放怎样的花。
只有风知道。
那位远走四川的同学
那个秋天,我患上了一种病,如今已落下病根。
那个圆眼睛,长着两颗虎牙,名叫梅的同学,读初二那年前被一阵风刮去了四川。
梅走的那天晚上,我躲在操场边哭了。那方花手绢,被一个懵懂男孩的泪水浸透、又晾干。
后来,我知道川南有一座叫璧山的县城,有一个女孩在那里安居。
曾经在一盏煤油灯下,演算过饥饿长夜,把苦难的生活熬制成鸡汤。曾经偷偷地牵手,走过巴山云中小路,把温暖和盟动的爱传递给对方。
我们也曾画饼充饥,想象远方的蓝,甚至更远的远方。
可是,这一切都宿命一样走远了,隐身于大巴山深处。
一个男人的魂,40前丢在了四川。
像一棵树,落尽了它最后的一片叶子。
邻家花开
四月的风施了魔力,油菜花燃烧出欲望。
这些于春天出生,披着黄头巾,盛装的乡间女子,把川道、河谷和一面面山坡,都染黄了、熏香了。
这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我看到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金龟子在花荫下牵手、欢笑、恋爱。它们生下的孩子,肯定一身花香。
还有谁没有开花,还有谁不想开花。即使推迟了婚期,也不能错过了春天。今天,我也想溶入,再开一朵小花。
也许到了明年春天,大地产下的崽,都会喊娘了。
家住地垄旁,于花丛中长成的邻家妹子,四月的脸红红的,身上散发着清香,弯曲,和饱满。
我在想,也许再有一场雨,又一朵花,就要开了。
我当年栽的那朵,也是在这个季节开的。
蝴蝶
我现在说出蝴蝶,说出亲爱,不是庄周豢养的那只。
也不是尘世里那些纷飞的诱惑。
初夏,一只白蝴蝶突然飞入我的书房,我惊讶,难道这就是昨夜入我梦中,那位楚楚动人,似曾相识的白衣女子。
现在,这只蝴蝶就在我书房里上下翻飞,细数风花雪月,可它就是不愿收拢翅膀。
我爱蝴蝶,一生一世。
从一个区域到一个地名,从一种语言到一种方言,从一个姓氏到一个名字,从七彩颜色到一种颜色,从一种颜色到其中的一只。
我把她纹在我的左胸前,聆听彼此的心跳。
现在,这只蝴蝶从前世飞来,唤我如当初。
正午的光线有些摇晃,我的思绪一片空白。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书案上疾走。
视野里,那只白蝴蝶飞过,像一道闪电。
暗伤
自从年少时被花刺扎伤,我便关闭门窗,收拢爱的翅膀,深陷苍茫江湖。
如今,我已没有了自信和激情,去看一朵在雨中哭泣的梅花。
年少时最爱的那朵,已在风雨中改变了颜色。
期虽年年更替,一双浑浊的目光仍在躲闪。
我爱梅子。爱她的眼睛,头发,笑容。爱他的忧伤,甚至她的叶子,和刺。
多少年来,我设计了一万种为她死亡的方式,和理由。
可他已从40年前的冬天出走,只在夜晚梦里会我。
夜幕低垂、漆黑如我的思想,我的思绪有些绝望。
一场风花雪月的情殇,在书房里慢慢回放。彼时,梅子着红裙、披婚纱,站在窗外喊哥,声声柔。
多少年后,我终于抓住了一棵稻草。
夜凉如水。
我祈求上苍,愿意献出一切,让一朵梅在今夜,转世。
所爱
冬天来临,我的爱落满了雪花,骨头正在结冰。
我不弄明白,人过中年,我究竟丢失了什么,是那顶虎头帽,还是那支竹笛。
当年辽阔的爱,就像秋天的叶子,一片一片被风吹远。或远走天涯,或坠入尘埃,悄无声息。
我曾经看到,一棵挣扎在冬天的老树,抱紧最后一片叶子取暖。一只母雁把草窝让给孩子,最后把自己冻死。
我还看见那些失去家园、漂泊在异乡的蚂蚁,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我的爱越来越小。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已纷纷走远。
历经岁月风雨,我骨头里的盐、铁和水分已所剩无几。我现在把三分之一的爱,留给亲人和血缘,其余部分捐给悲悯,同情和泪水。
最后和年迈的爱人一起,相扶着返回来路。
不谈爱情
爱情远行,如天空云图。而我,已错过开花季节。
尘埃一样的往事、激情和爱,已被尘世的风吹远。
如今,我生活的天秤上,写满了柴米油盐,父母子女,家短里长。妻子中年的树枝上,挂满了人间烟火。
奔跑如风的江湖,早已改变了年轮、命运、和方言。
平淡的生活如止水,琐碎而疲惫。
多少年来我不敢再谈论爱情。
我已习惯了清茶淡饭的生活,像一只乌鸦,面对爱情的盛宴,绕道而行。
中年不惑。现在,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不足五平米的阳台上,陪伴着一本书,一杯茶,在清晨,或黄昏。固守内心微弱的烛光,和风景,陷入曾经的情节,波澜不惊。
口中的烟圈,绕起往事涟漪。
四野静寂,中年的季节多么沉重、漫长。收拢飞翔的翅膀,让时空凝固。
今生我不谈爱情,不谈了。
一只粉蝶,从我的眼前飞过,愈飞愈远。
我不看她。
曾经爱过
有真爱,在我的生命中停留,扎下根来。
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早已做了母亲。也许再过几年,她就要当奶奶了。
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持续唠叨着,像我的母亲。
此刻,我不看她眼角那些鱼尾纹,只想着老家门前那条小河,那些水下的鱼,在当年游出的动静。
回想当年爱的疯狂,就像在黑暗中赶路,紧张、刺激,甚至手足无措。
多少个夜晚,钻出云层的月亮,偷窥到了人间一些秘密:一对青年男女,沿着师范大学后门遁出,土鼠一样,窜入河畔柳林。
旧时的爱,简单、实用、隐秘。那时候,河畔的老柳树,还没有成精。
无论如何,一生只要爱过,那怕只剩下回忆、泪水和几片干枯的叶子。
一棵树终生把另一棵树守望,它们的根须也会在地下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