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一再后退(组章)
姜华
风来
风能养人,也能杀人。
庚子冬月里的风,手里提着利刃。
掀开人们衣裳,使劲往骨头里钻。
冬至过后,所有的生命收敛脚印,包裹了锋芒。
西北风吹着哨子,从乡下赶来,为逝去的亡灵超度。
树上的叶子,被风一片一片摘下。
漫天飞舞,像上帝赐予大地的冥币。
毫无节制的风,越来越放肆、张狂。
它们把池塘吹干,天空吹暗,树叶吹黄。
尘世里那些恩怨、情仇也被风吹走了。
吹走了。还有我的爹娘、亲人和朋友。
后来,风停在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上。
冬天就要过去,坐在秦岭以南,守着一盆火。
我知道,即使再迟的春风,也毕竟有我一缕。
夜行
黑暗里的行者,头上点着火把。
走夜路的人,被自已的替身追赶,口里吐出毒药。
一生的亏心事,经过一片坟地时,被一块土击中
紫柏树上一只乌鸦,正在选择诅咒的时机。
头上的辫子,让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
身陷江湖的人,怀揣着一把刀,走黑道。
把脚印隐藏起来,侧身躲过仇家的追杀。
萤火虫也在夜间提着灯赶路,它身上发出的萤光,让夜行者恐惧。
坐在灵崖寺山门前,我愿意放弃所有的欲望,求佛祖为自己超度。
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应该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头。
半个月亮从空山升起,它只照耀它该照亮的他方。
只有黑夜,屏蔽了黑。
节气
抓住大地,让欲望一节一节攀升。
临水而居的竹子,选择春天出头。
冬天的脸色,盘根错节如绝句。
竹林七贤,坐在林子深处论道。
有节有气的植物,体内蓄满火焰。
愤怒时爆裂的声音,让一把刀,伏在石头上哭泣。
把家训刻成竹简,挺直腰杆行走。
纵然倒下或者死亡,也不会弯曲。
父亲遗下的那把篾刀,挂在厦屋墙上,日夜闪着寒光。
而我内心空虚。
竹子摇晃、爆裂的声音,如父亲坟头升起的烟花。
在梦里。
感恩
麦田,是一篇甲骨文。
正在越冬的麦子,像一位缄默的智者。
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锋芒匍匐下来。
它们只是转了一下身子,用另一种姿式去承受苦难。
选择在冬天弯腰的麦子,让思想坐在高处。
身负理想的植物,懂得什么叫忍耐。
就像我的父亲。
春天,所有的灵魂都站在草尖上张望。
那些从北方出走的麦子,叶片上,挂着感恩的泪水。
麦田里,布满了动物的化石。
盐和碱。生与死。
幸福
动物的一生,也有辛辣、冷暖,和悲喜。
一头牛犁了一辈子地,老了被主人卖掉。
它解脱了,也幸福了。
少妇在路旁掏出乳房哺乳,羞怯的脸上溢满了幸福。
一个乞丐,在马路上拾起一截烟头,点燃一脸幸福。
庄稼遇上了好年景是幸福的。
月光下赶夜路的人是幸福的。
夜鸟不再为饥饿、疼痛、和寒冷发愁,也是幸福的。
久早逄甘霖,他乡遇故人,暗夜见曙光,是幸福的。
有人急于渡河,恰好有船摆渡,浪迹天涯的人,回到了家。
在父母坟前流泪或诉说,也是幸福的。
所有的人都曾经拥有过幸福的时光。
他们的幸福,是真的。
也是我的。
旧信
几页草纸上,带有密码和闪电。
一封信修练经年,变成狐女,月夜前来度我。
我认识那只书中的义狐,她身上有我的气味。
而我漂泊半生,身体已变成秋天的落叶。
江岸上风一吹,送信的鸽子哭了。
昨晚一场急雨,淋湿了我的旧伤。
返回30年前汉江边,我正被一场花事击退。
躲闪的方言,让一场青涩的爱还来不及扬花。
一枚花蕾,在枝头上风干。
爱是人间的限量版天堂,就似那封布满伤口的信。
天一变,浑身都疼。
那些文字如行走的钉子,楔进了一个男人死穴。
夜凉如水,有陈年文字如蚁,结队从纸上下来。
它们拚命撕扯我的身体,把夜晚一次次疼醒。
谁能解读人生的天书。
谁能预知未来的归路。
硬币
行走的硬币,居无定所。
从主人的皮夹跑出来,落在地上。
它的生命贬值了。
它的面值太小,没有人愿意弯腰。
那些过往的行人,肯定踩疼了它。
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正踩在一个国家身上。
没有谁放下矜持,去拾一位过气元首的头像。
而硬币的另一面江山,已被泥土收走,复制出大额的纸钞。
一枚硬币坠落尘埃。
世界揺晃了一下。
夜宿
人流似水,巷子如河。
巷子像一条蚯蚓,蜿蜒至烟火深处。
一条逼仄的东巷子,从南正街现身。
夜晚有小贩叫卖声、邻家炒菜声、小孩哭闹声,充盈其间。
男人和女人梦魇,虚构着小巷情节。
有跫声,如流星扑打着翅膀,飞过这个城市上空。
这里是人间,离天堂远些。
三轮车轻轻滑过动情区,小巷表情些零乱、琐碎、温馨。
一个傻丫头失控的呻吟声,点燃了夜晚的欲火。
还有大排挡、肉泡叫卖声,伴着浓烈膻腥味,沿着小巷胃口穿行。
夜晚或黎明,有天籁一样的颂经声,突如其来。
如一件利器,把一城人的灵魂剖开。
子夜,生命安静下来。
佛说:万物皆空。
佛又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