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晓斌
1
噩耗传来时,赵老太太刚好从菜市场回家不久。
每天早上不到七点,赵老太太就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离小区不远,走路不到五分钟。虽然买的不多,她却要花去一个小时,在这个菜摊前挑挑拣拣,又去那个菜摊前挑挑拣拣,边挑拣边还价,一直到价钱和菜让自己满意才买下来。时间长了,有许多老板不希望她来到自己的菜摊前,省得又白让他欢喜一次。虽然她每次买的菜不多,荤菜更少。一见到她,表情也难看起来。但赵老太太丝毫不理会这些,继续按自己的标准选菜和讨价还价,时间长了老板也只好由着她了,但背地里给她取了个“铁母鸡”的绰号,已在菜市场老板们之间流传,只是没人当面这样称乎她而已。
今天赵老太太还买了不少,只见她左手提着一只塑料篮子,装着一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半只鸡和猪肉;右手提着一条大草鱼,鱼是装在塑料袋里,是活鱼,还在不断地弹动。她刚走出菜市场不远,便碰到也来买菜的虞老太太。她们住在小区同一栋楼。虞老太太住三楼,赵老太太住四楼,是同楼隔层邻居。
“哎呀,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买这么多菜吃得完吗?”虞老太太停住脚步,看了看赵老太太的菜篮,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大草鱼惊讶道。也不知为什么,每次买菜时她都会碰到虞老太太;但赵老太太却并不希望常碰见她。她不太喜欢虞老太太。她爱打听别人家的事情,好像都与她有关似的,她必须要了解后才让她心里踏实。可作为住同一栋楼的隔层邻居,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何况赵老太太每次下楼,还要经过虞老太太家门口。一天见几次面也很正常,若是几天不见一次面才不正常呢。
“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多买点菜嘛。”赵老太太答道。尽管如此,每遇到虞老太太,赵老太太也不回避,甚至还会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跟她聊上几句。毕竟住同一栋楼,进出走同一道门,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意见也只能关在心里,不能挂在脸上。可她们又有什么意见呢,她只是有些讨厌她而已。听了赵老太太的话,虞老太太怔了怔,又说:“孙正伟回来了?”
“嗯,正在回来的路上,回家吃午饭。”
“我说呢,你平日都舍不得吃的鸡呀鱼呀肉呀,咋一下子都买来呢!”虞老太太说完,又叹了声说:“你还真不容易,老头子死得早,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了,他又常不在身边。”
“唉,这都是命!只要他能常回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倒也是,”虞老太太点点头,又说:“只是他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个媳妇了……最近谈对象了吗?”
听到虞老太太问儿子的婚事,赵老太太便不想跟她继续聊下去了。便边走边说:“这是他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虞老太太便叹了声,摇摇头进菜市场去了。
儿子今年三十七岁,还没结婚,成了赵老太太的心病。儿子年轻一些时,谈过两个对象,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没有结果。这其中就有虞太太,她一直想把她乡下那个外甥女介绍给儿子,被她拒绝了。
赵老太太见过虞老太太的外甥女。她是虞老太太的妹妹在那个年代作为知青被下放到农村去的,后来跟一个农民结婚了留在农村。外甥女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比儿子小五岁。初中毕业,虽长相不错,但天生瘸腿,一直在农村高不成低不就,只想着返回县城,承续她母亲城市人的身份。她父母也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她很多农活没法干,留在农村将来生活不便,会很艰难。只有让她嫁到城市里,也许会好点。可是有哪个城市青年愿意找一个农村老婆呢,何况还是一个残疾人。这事儿,虞老太太跟赵老太太提过多次。还跟她列出找她外甥女当老婆的许多好处;说她性格好,有耐心,又很节俭,将来不但会很孝顺她,也会过日子,不会乱花钱。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儿子娶了她这个外甥女,不但不要什么彩礼,还会有很多陪嫁。要钱要物随便选。
前两年,虞老太太还跟她提过这事,看到儿子年龄偏大,还没结婚,赵老太太也很心急,居然被虞老太太说动了心,便把这事儿跟儿子说了。没想到被儿子一口拒绝了;他说他宁愿去庙里当和尚,也不会娶她。后来虞老太太再也没提这事儿。几个月前,她们在附近的公园玩时相遇,在闲聊中,聊着聊着又聊到虞老太太的外甥女,她这才得知,虞老太太的外甥女得了乳腺癌,已去世了。一阵叹息之后,她心里暗暗庆幸儿子没娶她的外甥女。
2
儿子喜欢吃鱼,特别是草鱼。每次儿子回家,赵老太太都会买条草鱼回来。今天是儿子生日,她特地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草鱼。对于爱吃草鱼的儿子来说,可以好好满足一下口福;平日儿子回来时,为了省钱,她都是挑最小的买。儿子高中毕业后,找了几份工作,都没干多久就不干了。后来又经营酒吧、服装店,折腾了好些年,不但没有赚到钱,把本钱也都赔光了。这本钱都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退休金。后来经一个同学介绍,在一家外资电子公司做业务员,经常要去外地出差,但收入还不错,在这公司已干了七八年,去年全款卖了一套房,离小区不远;也跟亲友们借了一部分钱,他估计不出两年会全部还清的。这让赵老太太感到很欣慰,对生活也有了更好更多的盼头。但遗憾的是,儿子还没找到结婚对象。虽然赵老太太表面看不出来,其实她心里是很焦急,怕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可她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儿子喜欢吃草鱼,赵老太太觉得这点最像老头子。传承了他这种嗜好。老头子在世时,草鱼几乎是每天必吃的菜。两天没吃草鱼,就食欲不振,吃不下饭。特别是切成爆炒的鱼块,是他的最爱。不过因为经济有限,一条很小的草鱼一般要吃上好几顿。每顿吃几块,喝二两白酒。当天没吃完,还会留着第二天吃。赵老太太正好跟他们相反,她不太喜欢吃鱼,要吃也是一些鲶鱼、泥鳅什么的。即便这样她也很少买。她更喜欢吃蔬菜,肉也很少吃。
走到自家门口时,又从楼上走下一位白发老太太。是张老太太。她住在五层。退休前,她们曾是同事,在一家国营织布厂上班。这栋楼也是厂里分给他们的老房子,总共有三栋,大部分都住着当年织布厂里干部及其家属。现在织布厂还在,但成了私人企业,规模也小了许多,工人不足五百人。而他们住的这三栋楼,本来在厂内,后厂区经重新规划改造,现在在厂外,成了小区,是最小也没有物业的小区。但每天有厂里的清洁工负责每栋楼的卫生。每栋六层,也不再是免费的,要向厂里交少量租金。他们这些住户中有些人直接买下来了,是按成本价。这其中就包括赵老太太的房子。
赵老太太是宣传科科长,张老太太是会计。赵老太太因为会写文章,经常在市报发表文章,进厂第二年就进了宣传科,开始做科长文秘,几年后科长被调到玻璃厂去了,她就接任科长。张老太太在赵老太太进厂前,已经做了两年会计了。她是大学毕业。两人在同一栋办公楼共事三十多年。比赵老太太和老头子一起生活的时间还长。关系也非常好。说来赵老太太和老头子的认识,还是张老太太介绍的。当年老头子是个机修班班长。他比赵老太太大一岁。比赵老太太早进厂两年。两人都是高中毕业,被自主招到织布厂上班。织布厂不小,有两千多人。赵老太太进厂不久,虽长得不如花似玉,艳若桃李,也是文静娴雅,有几分姿色的女孩。自然也吸引了一些单身男孩的注意,这其中包括副厂长的儿子,一个大学毕业的业务员。但最后,老头子打败所有潜在的情敌,抱得美人归。这其中还是张老太太起了重要的作用。一开始,因为有那个副厂长儿子他们这样条件优秀的情敌所在,让各方面条件一般的老头子很自卑,只能把对赵老太太的爱关在心里。后来在别人的鼓励下,他才鼓起勇气给赵老太太写信,并委托张老太太传给她。一直到第二十九封信时,赵老太太才答应跟他单独见面聊。可见当时竞争的程度有多激烈,让赵老太太非常慎重了。
“赵菊,今天是你的生日?”像虞老太太一样,张老太太望了一眼她的菜篮,又望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大草鱼问。“她们怎么都这样问呢,让人心烦,难道不是生日就不能吃了,难道买了就要一顿吃完。”赵老太太心想。
“不,我这么老了,还做啥生日?”赵老太太望了赵老太太一眼,摇摇头,又接着说:“是我儿子的生日。”
“哦,对了,是你儿子的生日;你看我这记性太差了!——我咋忘了他跟我小女儿是同一天的生日呢。哈哈!”张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当年,赵老太太跟她在同一家医院待产呢!上午,赵老太太生下来她的独生子孙正伟;下午,她就生下了小女儿饶吉珍。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们甚至有过结亲家的想法。可终究未能如她们所愿。这两个孩子总把他们当兄妹一样待着。后来,孙正伟高考落榜,死活也不愿去复读,父母只好让他进厂上班了。饶吉珍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他们之间也没有书信来往,几乎都没有见过几次面。如今,饶吉珍早已在上海结婚生子,而孙正伟还是单身。
张老太太大赵老太太四岁,有一对子女,儿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媳妇也是银行职员,一对双胞胎孙子正读高中。赵老太太很羡慕张老太太,觉得很她有福气。这是命啊!赵老太太常常这么想,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两位老太太就那样站在楼梯间聊了一会儿,张老太太就急匆匆地下楼去了。她要去公园跳老人舞。公园里有个老头自带音响,每天带着一群老太太跳舞,除了下雨天,张老太太几乎每天必去,跳上两个小时才回来。这群老太太有一大半都是织布厂的退休工人。赵老太太与她们都认识,在大搞计划生育的那些年,她以自身为例,响应国家号召,动员了不少人织布厂工人只生一个的业绩。年年被评为先进。拿了不少奖状。其中她对一些犹豫不决和反对的人,也经婆心苦口地劝说,动用了不少口号,如: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独生子女好,政府奖励能养老……大部分人最后听从了她的话,主动去引产结扎了。这跳舞的老太太中就有好几位。
当然,也有不听她劝说的。其中就有带她们跳舞的老头。他就是那个副厂长的儿子韦东谊。当年他为自己喜欢的女孩,最终嫁给了别人一直怀恨在心。常让他父亲在工作中对她和老头子百般刁难,甚至还撤了老头子机修班班长职务,降为普通机修工;对她也是常常冷风热潮,予以刺激。他们忍辱负重工作了两年后,因经济问题,副厂长被撤职抓了,判了七年。失去靠山的韦东谊,从此再也不敢对他们使坏。后来他跟厂里一位女工结婚了。那还是几年后的事。在韦东谊生下第一个儿子后,赵老太太就多次去劝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少生优生,利国利民;只生一个好,全家都当宝,国家也养老。她费尽口舌说了所有的好处后,但韦东谊仍不听她这一套,坚持生二胎,结果又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儿。超生了,被重罚了。
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韦东谊也趁机辞职下海,做起倒爷,贩卖瓷器,狠狠地大赚了一笔钱后,才退身正儿八经地经营一家酒店。如今已身家千万。退休后,把酒店卖了,过起悠闲的晚年生活。他的三个子女都留学国外,都结婚了,并定住在当地。
看着张老太太兴致勃勃地下楼去的背影,赵老太太便叹了口气,她想不通,小区公园里有不少健身器材,张老太太她们为何不用,偏偏喜欢跳舞,都到了听天由命的年纪了,还那么喜欢扭腰摆臀,手舞足蹈,年轻人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呀!韦东谊带着这群老太太在公园跳舞有好些年了:有些人走了又来;有些人走了没再来,多半是去世了,还不断地有人加入。而像赵老太太这样一直坚持跳下来的人也不少。这个自动组成的舞队从来也没少于三十人,后来,在韦东谊的建议下,她们都穿上统一的红色舞服。跳舞时像一团团火焰在闪烁,跳跃,蔚为壮观。还多次参加市区老人舞比赛,拿过几次奖。
可赵老太太对跳舞没一点兴趣,从来也没去跳过舞。顶多在旁边看她们跳一会儿,慢慢地对谁跳得好,谁跳得不好,也心里有数,但她从不对她们表达出来。老太太们也多次要她加入跳舞队伍,被她拒绝了;特别是韦东谊曾很详细地跟她讲了许多跳舞的好处,也没成功。她说有健身器材够了。她最喜欢的健身器材是“荡腿”,两手抓在横杆上,两脚各踩在踏板上,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一切在自己的把控中。不但感到很舒服,身体也得到了运动。
3
一打开门,那只老黑猫就“喵喵”地叫着从房间里冲出来,在她脚边停下来望着她。“饿了吧?快进屋去,给你吃的。”赵老太太轻轻地踢了踢老黑猫,老黑猫便很听话地回屋去了,赵老太太走进屋又反手把门关上。把菜篮放进厨房,又从放在阳台上的陶瓷罐里掏出一些猫粮,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加了一点水,用手指摇匀后,放在老黑猫面前。老黑猫很快地添吃起来。
赵老太太便坐下来看着老黑猫吃食物,眼里满是怜悯。这只老黑猫曾是一只流浪猫,是七八年前赵老太太在在织布厂围墙一角捡来的。它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被猫妈妈抛弃了;开始她不想捡,怕是病猫。可是当她第二天走过那里,发现这小猫还在,还在叫,但声音小了许多,估计活不多久了。赵老太太于心不忍,这才把它捡回了。这老黑猫很听话,从来不跑到外面去,也不在屋里乱窜乱咬,拉屎撒尿也在固定的地方:放在厕所一角的盆子里。也挺讲究卫生的。相处久了,这老黑猫也通人性,对于赵老太太的一些提示也懂,也会自动地帮赵老太太把一些掉在地上的废纸、菜叶什么的叼起来放进垃圾篓里。在吃的方面,赵老太太也从来没有委屈它过。常给它买一些好的猫粮和小鱼。
过了一会儿,赵老太太便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电话是固定的电话,已经安装了好些年。后来手机出现时,儿子想给她买个数字手机。但被她拒绝了。儿子在电话那头说,火车快进站了,大约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声音有些疲惫,让她感到有些心疼;为了赚钱,儿子到处东奔西跑,很辛苦的。儿子每次出差都是坐火车。这次是去北京,大约有十来天了。无论出差到哪里,无论多久,他每天都会给她打个电话。
挂下电话,赵老太太开始准备做饭。在做饭前,她又走到房间,对着搁在书柜里的老头的遗像轻轻地说了句:“老头子,儿子出差回来了。”每次在儿子回来前,她都会告知老头子,仿佛他还活着,也让他高兴高兴。而在儿子出差的日子里,也会每天在老头子遗像面前祈祷他保佑儿子平安回来。
老头子是在儿子小学毕业那年意外去世的。她依然记得那天下午,老头子说去找一个朋友谈点事,可是没多久,她就收到交警打来的电话,说老头子出事了,让她赶快过去。她当时正在洗碗,听完交警的话,心里便慌了,一松手,碗掉在地上,碎成片儿。
当她按交警说的地址赶到事故发生地时,才发现老头子浑身是血,面目全非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辆救护车停在一旁,两个医生正在准备将他抬上车;一个年轻的交警在一辆泥头车面前拍照,记录。开泥头车的是个小伙子,正面色苍白地回答交警的话;那给她打电话的中年交警正在疏散旁观的人群。“老孙……你怎么啦!你……”自从嫁给老头子后,她一直都这么称呼他。话还没说完,她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真没想到,老孙出事的地方离家还不到三百米,是被拐弯的泥头车撞的。交警说是他撞红灯,负主要责任;但我不太相信,老孙一直是很守交通规则的人,怎么会去闯红灯呢!我跟他生活了快二十年,还真没见过呢。”后来,跟一些老太太谈家常时,一提到老头子,赵老太太就红着眼睛这样跟她们说。
此后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儿子也年至中年了,生活也越来越好了,但老头子那遇车祸时悲惨的镜头,一直在赵老太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常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地悄悄地流泪,但都是避开儿子的。
4
赵老太太把大草鱼从塑料袋里倒出来,鱼便在地面上蹦跳起来,像跳着不规则的舞蹈。“这大草鱼好有活劲儿,在袋子里闷这么久了还没死!还有气儿。有人说鱼一离水就死,看来也不绝对呀!看这条大草鱼……”她心想。儿子吃鱼跟老头子有异,他更喜欢吃整条油煎鱼,或整条水蒸鱼。赵老太太又想了想,在这两种吃法中,儿子更喜欢吃油煎鱼。便决定做油煎鱼。当她刚把大草鱼摔死剖开掏出内脏,准备清洗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在家吗?……”一开始,她没听清,还以为是儿子回来了,便放下鱼,“来了……儿子你回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忙奔过去开门。
一打开门,赵老太太便愣住了,站在门外的不是儿子,是一个年轻的男交警,大盖帽几乎遮住了整个额头;眼睛也小,像嵌在面孔上的一对黄豆,却一脸非常严肃地样子。“这么小的眼睛,能做交警吗?”赵老太太心想。
“老太太,我来告诉你的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你儿子遇到车祸,现在本区第二医院抢救,也许……没有生还的可能。特来请你前去处理一下。”
听了交警的话,赵老太太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身体不由地颤抖着,“你说……你说什么?——”她睁大眼,望着交警结结巴巴地问道。
“唉,我是来告诉你,你儿子遇车祸了……医生也尽力了,你还是先去医院吧。”年轻的交警叹了声,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得很明白,儿子遇车祸已出世了,医生没有抢救过来。
“这……这不可能;怎么……怎么可能呢!”赵老太太这回听清楚了,“我儿马上要回……回家吃饭呢,我买了他最喜欢吃的大草鱼,有……有五斤重呢!”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请你节哀!你儿子遇难,我们也很痛惜!!每个生命都值得好好去珍惜!!!……”交警见状,便带着不安的神情安慰赵老太太。好像他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是个错误。
赵老太太感到天快要塌下来了,一种撕扯胸膛似的痛苦,迅速传遍全身;她脑袋里恍恍惚惚,乱成一团,成了木头人似的,再也没听清交警说什么。
直到交警又接连问她还有什么家人,可以协助她去处理儿子的后事时,赵老太太才似乎清醒了些,她摇摇头;又悲伤地问交警儿子是在哪里出的车祸。当交警告诉他后,她又一阵目眩,身子直挺挺地朝后倒下去,幸亏交警及时伸手扶住她,才没摔倒在地。儿子出事的地方也是他父亲出事的地方:那是一个狭窄的三岔路口,经常发生车祸,而且老头子也是三十七岁那年遇车祸去世。父子两人同岁在一个地方遇车祸去世,简直绝无仅有啊,难道真是老天爷给她开的玩笑吗!
“命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后来,与人闲聊时,一提到儿子她都这么说。
赵老太太看到儿子时,他已被停放在太平间。让她感到稍稍欣慰的是,儿子像睡着了似的,表面上看不出一点伤痕和痛苦的样子。她记得交警告诉过她,儿子是在刚下公交车时,被一辆急驶过来的摩托车撞倒的,后脑先坠地……。她想看看儿子后脑,把手刚伸出又迅速缩回来,她怕看到的是一个血窟窿。那更会让她心碎。领她进太平间的医生说,存放时间不能超过三天,否则要收费。赵老太太忍住悲伤,说,“不用,今天……今天就火化吧,我先回去拿一些东西来……是他的物品。”声音缓慢而凄凉。让人听了心里难受。
5
赵老太太掏出儿子留给她的钥匙,打开儿子新房的门。儿子买了房之后,就搬过去住了。让原来稍显狭窄的老房子一下子空荡起来。这房子本是一房一厅,不足五十平方米。后来儿子上了学以后,他们有把客厅隔成两半,一半做儿子的卧室。儿子一直在那里住了三十年。也是这个原因,很多女孩不愿意嫁给他,赵老太太曾想过,如果儿子要结婚的话,她就搬出去租房住,把房子留给儿子,可也没能如她所愿。
儿子每次出差回来,每天会过来看他,然后吃个晚饭,再回自己买的新房睡觉。儿子公司离家比较远,一般都是在公司里吃午饭,晚饭回家吃。他说外面的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没回家吃老妈做的饭香。这让赵老太太很欣慰,也尽量做儿子最喜欢吃的菜。还买来了菜谱,学会了许多做法。
儿子买的房子是三房两厅,一百多平方米,是带精装修的,家电冰箱空调都有,不需要另卖。共花了七八十万元。
赵老太太很少来儿子的新房,儿子买的是高层房。她怕坐电梯,一走进电梯,她就头晕。儿子曾多次要她也搬来住,老房子可以出租。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习惯走楼梯,也可以得到锻炼。儿子只好也由着她了。他知道老母亲还是舍不得离开生活多年的老房子,是因为那里有她太多的记忆。
虽然儿子拿着高薪,但生活还是很朴素的,从不乱花钱,也没买过什么奢侈品,连出差时穿的西服也是一般价钱的。赵老太太在房里转了几圈,最后拿去了儿子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其中还有几本儿子常读的书,如:《细节决定成败》、《生意场谈判的技巧》、《销售必读》等,她本想也把这几本书带过去,但又很快地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儿子就是因为做业务员才在各地奔跑,也因此遇难。她不想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做业务员。她希望他能有一个稳定安全的工作。
在亲友的帮助下,安葬好儿子后,除了买米买菜,和必要的生活用品外,整整一个多月,赵老太太没有出门。很多人曾在布厂工作的老朋友知道此事后,都会前来找她聊天,安慰她。楼上的张老太太几乎每天都来陪她一两个小时,她还问过赵老太太后不后悔只生了一个孩子。如果可以重来,会做怎样的选择。赵老太太低头想了想说:“后悔!如果可以重来,她绝对会要两个孩子。”说这话时,脸上难以掩饰失落之色。
张老太太扫了眼贴在客厅墙面上的那些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的破损发黄的奖状。心想,赵老太太曾经获得的这些荣誉,此刻在她心里定是些废纸了,甚至是不敢直视的废纸了,再无法抹去失去独生子的痛苦了。但她还是不能理解的是赵老太太为何还留着,若换了她,早已把它们撕下扔了。
虞老太太来过两三次,每次来时,都带着一些蔬菜和水果,赵老太太拒绝不过,只好收下了……但她不再讨厌虞老太太,以前不喜欢她爱打探别人的家事,现在她倒是希望虞老太太多问问她的儿子的事。让她感到些许安慰。但奇怪的是虞老太太没再跟她提过她儿子的事,只是劝她多去公园逛逛,这样对身体也有好处。但她也问过一个问题,问她以后怎么办。早老太太想了想说:“我是失独的孤老,我相信政府不会不管我的。”语气还是那样坚定,不容置疑,像当年她去宣传开导别人只生一个孩子时一样。
6
一天,她正在房间里流着眼泪对着老头子的遗像和儿子生前留下的照片喃喃自语:“唉,你们父子俩人终于在天国重逢了,却把我一个人留下,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好狠心……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们在天国生活幸福,无灾无难!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继续做你们的妻子和母亲;死后也会去找你们,让我们一家人永远生死在一起。”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她以为又是张老太太或虞老太太来了。便擦干了眼泪,转身去开门。
一打开门,便愣住了,来的不是张老太太,也不是虞老太太,是韦东谊。“请节哀!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可以进屋去谈吗?”他开门见山地说。
赵老太太迟疑了一下,便打开门:“进来吧。”
韦东谊这才走进屋,扫视了一下四周后,便叹了声说:“唉!在这小屋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们了。”这是他第一次来赵老太太家。
“我不明白你的话意,有什么委屈的?虽然房子小了点,可我们一直生活的很好。”赵老太太推给他一杯茶。
“你说的也是啊,再大的房子也没一家人和睦相处幸福!”韦东谊在那张破旧的双人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儿子多次跟她提过换新沙发,但赵老太太没同意,她说她对这沙发像对他们父子一样充满感情,感情怎么能轻易换掉呢。
……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觉得有什么事需要你亲自登门。”聊了许久,见韦东谊没有说找她谈的事,也没离开的意思,赵老太太便忍不住地问。
“啊,是这样的,你是知道的,我老伴两年前也离开了我;一个人过日子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多孤独啊!我想我们若重新组合一个家庭……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挂念的人是你,放不下的人是你。”听完韦东谊的话,赵老太太目瞪口呆,默默地盯了韦东谊好一会儿,才坚决地摇摇头说:“你是跟我开玩笑吧。我们都这把年纪了……”
“不,绝对不是玩笑,我是真诚的!”韦东谊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老年人也是人,也有感情寄托的需求。”
“不可能。”赵老太太迅速地摇摇头说,多像当年她决绝地拒绝他时一样,让韦东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和失望。“这事——也许需要多一点时间考虑——没问题,我会等你的回复。”他仍不甘心地说。
“不要等,我不会给你回复,因为我不会答应你,你还是去找其他老太太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也会让我活的不安!”
“唉,你真没一点考虑吗,我会很好地照顾你。”
“别说了,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吧。你也老了!我不需要,政府会照顾我!”
“你还真等政府照顾你?都什么年代了……”见赵老太太话都说到这份上,韦东谊只好站起来对她说:“你性格一点也没改变,还像当年一样偏执。”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她说:“这事就当我没跟你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老人舞队中来,这对你身心有益。”
赵老太太未知可否地点点头说:“这个也许我会考虑。”
韦东谊这才“唉”地叹了声后,带着落寞的表情离去。
“这个神经病,都这把年纪了,还想搞黄昏恋;看你的孩子们不把你赶出家门才怪呢!”望着韦东谊离去的背影,赵老太太心想。不过她还是有些同情他,儿女三人定居国外,长年不归,等于已经把他赶出了家门。
7
在把儿子买的新房出售和赠给侄儿之间,赵老太太犹豫了好长一时间,侄儿是弟弟的儿子,在中学教书,有三个孩子,一家七口人住在不到一百平方米的老房子里,拥挤程度超过他们。自是苦不堪言。在儿子去世后不久,弟弟就跟她提出过,能不能让侄子一家暂时搬过来住,或者低价卖给他;买房欠下的钱让侄子还。这让她感到很生气,儿子还没去世多久,她还没完全从丧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他们就居然打这房子的注意。当时就冷冷地拒绝了。
可后来她想啊,如今在这世上,也只有弟弟一家人是她的亲人,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再说她也活不了几年了,就是把房子卖了,拥有一大笔钱,可她也花不完。她的退休金也够她花了。再说真把房子卖了,她也于心不忍,毕竟这是儿子辛苦赚来的,卖了怕是儿子在地下有灵,也会生气呢。留给侄儿,还能纪念儿子,让她有点念想。
经过思想上的一番挣扎之后,最终赵老太太把儿子买的新房赠给了侄儿,只只有一个要求,让他把儿子欠下所有的房款还清,房子要每天保持清洁!在她还活着时,儿子住的房间不许住人。这都不是问题,侄儿很快地答应了,还表示会好好照顾她的余生。赵老太太只是笑笑而已,没再说什么。但没多久,不过亲友们的劝阻,赵老太太把老房子卖了住进了敬老院。因为是购买的企业福利房子,又是老房子,也没有房产证,价钱卖得很低,但赵老太太也很满意,这些钱完全够她所花,何况她还有退休金呢。
所有亲友都表示不理解她的行为。
赵老太太便跟他们解释说:“我曾经劝说过很多人只生一胎,政府会管他们的。虽然最终他们大多还是靠自己的儿女管,但我不一样,我没有子女了,也不想麻烦亲友了,更重要的是我要实现我说过的话,‘政府会管我们的。’现在住进国家的房子,我也心满意足了,其他的就不去想了。”
住进了敬老院的赵老太太,除了必要,基本上不会去上街;公园里也没再出现她的身影;她更喜欢整日呆在敬老院里跟那些老人唠叨。这些老人有些没有子女;有些不在身边,就把他们送到敬老院来了;还有几个来路不明,据说是被人捡到送到这里来的,他们中不乏聋哑人,反正这敬老院弄得跟社会福利院差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看看电视,读读书。她觉得她需要这些静慢的时光,来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和记忆。曾经那些织布厂的老朋友们也慢慢地与她疏远了,不再来往了。
赵老太太住敬老院了,让一个人觉得有些遗憾,那就是老年舞队的领头韦东谊,他常在跳舞时,会突然蹦出一句:“这赵老太太别的都好,但有一点不好,就是性格太偏执了……简直不可理喻!”大家都知道他曾经追求过赵老太太被拒,他对她迷恋得很深,没娶到她,让他一直难以释怀,也就心知肚明,没人回应他的话。只是相互摇摇头笑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