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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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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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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

开笔会的人在山下分成了两拨。一拨上山,一拨在山下闲逛。

上山的,有五六个爷们跟着两三个娘们,像中了邪一样,往山上跑去。

我在山腰上慢慢走着。回头,一个披猩红披肩的女人也在后面。

走着走着,那披猩红披肩女人突然靠近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我楞着,也直勾勾地看她。

“快,求你件事。”她说。

我心猛猛地狂跳,咬着下嘴唇,眼睛快瞪裂了。

“我要小解。”她在我耳边结巴地说。说话的热气刺得耳朵眼痒痒的。

“你去吧,把我当看门狗了。”我红脸了,像泄了气地皮球。

那女人疯了,身上的望远镜、披肩、大黑皮包和风衣,一阵“噼呖啪啦”全挂在我的身上,转身到身后的树丛里去了。之后,传来了一阵激流击打草叶的悦耳声。

那女人从树丛后出来了,边抻着粉色内衣边斜着眼睛看我说:“转身过来吧,还挺正经!”

我也斜着眼看她,在空中颤啊颤的大卷发和一张像李纹的脸,黑眼仁多的大眼睛,白白的,细高的个子,心里想瞅刚才这个泼劲,准是个混子。

“谁知道谁是不是坏人,我都不知道自已是谁。”我说。

那女人整理完装束,懒懒地走过来,我以为她要拿回搭在我身上的衣物,正要把衣物递过去,她却大方地挽起我的胳膊。

她白了我一眼说:“以为你是谁,黑道上大佬,不就是个写散文的亦心吗?昨天我就问过于贵主编,哪个是你?他用手一指,我一看那五大三粗的熊样,正喝着的满口水,一下全喷到老于的脸上。就你,还能写出隽丽温美的文章?。”

她笑,还是笑,笑得花枝乱点,黑发在飘,粉内衣裹住的浑圆的胸在颤,身体不停地抖动,眼泪竟笑得流出来了。

我哭笑不得,转个话题问:“你是?”

她戛然而止。停了好一会,她说:“梅子。”

我一愣,向她伸出大拇指说:“好锋利的笔,写随笔的老姑奶奶。”

那女人有些生气,挣开我要独自往山上走。

我一把抓住她胳臂,低声说着:“我最喜欢你写得《家庭婚姻危机之出路》的系列文章。你真是如来佛祖,什么事都看得那么透,花花招也多,竟给被压迫的妇女同胞们出馊主意,够出轨的人喝一壶的。”

梅子听了很受用,笑盈盈地看我,回转身,用右手腕挽着我的左手臂,说:“就你嘴会说,你真看了?”

“小瞧人,你!”我生气了。

她又撅着嘴说:“狗嘴咬人,人家有那么老吗?”说完,笑吟吟地用手撩一下额前的黑发,随即在我的腰部狠狠地拧了一下。

我“吭哧”一声,不再说话了。

俩个人都默默地向前走着。

远远地往山上望去,男爷们、女娘们像果树上一群蠕动着的虫子,向月牙山顶上爬去。

十月的月牙山,满山是橘黄色和红色的茶条槭树的锯齿叶子。间或有几棵树姿优美,树冠圆满,枝条紫褐,叶片光滑的紫椴在一拐弯处相拥而出,但却又被枝叶扶疏,姿态优美,亭亭玉立,洁白雅致少女般的白桦,在旁夺去风景。

阳光泻到树林里被树的叶子档住了,光线就如舞动的射灯一样把光柱打到草上,斑斑驳驳。风吹来,树叶“哗啦哗啦”地闲聊着。一股树叶的清香混着花草的芳香飘过来。

远处阳光照得山上一枝一叶是那么清晰,山下的一片小房子,蜿蜒的河流、公路,也尽收眼底。

那女人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就用手搭个蓬,乜着眼看我说:“你以为走桃花运了,在胡思乱想吧?要不是读过你的文章,哪个混蛋愿意自已找上门来,听你的损话。”

她不解气,还是照准了软腰一拧。

我又闷闷地“吭哧”了一声。

她得意了,扬头看我汗雨淋淋的样子,捂嘴“哧哧”地笑了。

我深深喘口气,把包和风衣往她怀里送。

她眼睛眯成一条缝,调皮地看着我:“要不,我们各走各的。”说完假装要抽出胳臂。

我只好又把衣物搭在自已的肩上。

她不闹了,扯上了正题说:“年年开会高谈阔论什么文学的走向,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火花派、荷花淀派。不管你写得是什么派,你写不出东西,顶屁用。写出的东西软绵绵的,于世何补。不如写点随笔来得痛快,于人于已都是劝世良方,家庭生活的消炎药。”

她顿了顿,看看我,又说;“昨天晚上酒桌上的男人嘴里说着是文化人,可是眼睛却像色狼成精一样。说话,恨不得趴在你脸上,牙上菜渣,嗓子眼下面的胃,都看得一清二楚。口臭味、烟油味、汗臭味、狐臭味、大葱大蒜味、脚臭味,臭男人味。更令人恶心的是他们的眼珠子好像就要掉到你的乳房上。这种行为久了,就是婚姻生活出轨的定时炸弹。”

一枚茶条槭鲜红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到她的黑发上,她没有觉察到。顺着那叶柄的指向,我目光移到她眼晴上,她的眼晴黑白分明,黑黑的眼毛像毛笔尖一样向上翘着。小巧的鼻尖上渗出了些小汗珠。

梅子又撩一把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抬起头看着蓝蓝的天空,继续说:“跑到山顶上的是几个超美女作家。在后面追的是一群,恨不得把自已的裤头都印满什么理事﹑会长﹑秘书长﹑主席等等头衔的人。”

她快乐地吹着口哨,说:“你坏?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追着女人倒酒,而是堆在墙角那,像笨熊似的。”

“我长相太次,怕吓着人家。”我说。

“你坏?为什么不去追她们?”她说。

我困惑地摇摇头。

那女人用手指往山顶上,指了指说:“在前面跑的叫风儿和影影的女孩,穿着低腰的牛仔裤,露着浅浅的沟。”

我怔怔地听着,抻着脖子向山上看去。一片黑点。

她扬扬得意地说:“你不去追,证明你能守住道德的底线,你的婚姻就不会亮红灯。”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一看是秀。梅子有意躲开了。

“你在哪儿?”秀问。

“我在丽市公出。”我说。

“我想过了,研究生一毕业我就在鹿城找接收单位,你能调过来吗?”她说。

“不去。我早想到了,是你的同学伟的那个设计院。”

秀沉吟了半天,问:“你的胃病好了吗?”

“这么多年,相互之间的性格都知道,想怎样就直说吧。”我生气了。

秀哭了,低泣地哭,她呜咽着说:“好分好散吧!”

手机挂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山风吹过来,我的心乱极了。

月牙山快要临顶的地方,有一块七八米高的石头,墨绿色,风蚀过的石面,嶙嶙峋峋,好像写满了蝌蚪文。那石头硕大的头,特像南极仙翁,当地人尊称它为月佬。

梅子看着我的脸色不对,没敢多问,她夜莺般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

我心烦,说:“梅子,这首歌太低沉了,别唱了。”

梅子假装不看着我的脸,转过头说:“听人说月佬石很灵,在它面前起个誓,就能沾上仙气。人家都千里迢迢来这里拜。咱们拜了,以后就能扬名立腕了。”

我拾起了笑容说:“行吗?”

她来了兴致牵着我的手,小心地拨开了一簇铃兰花丛,迈过去。她说拜吧。我们双双对月佬石顶礼膜拜。她俩手合十高高举起,嘴里不知在说什么。

我小声说道:“我和她就是对比翼鸟,天天栖息在连理枝。”

梅子听了,乐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却弯腰捂口不敢笑。梅子不作揖了,凑过来用手拧起我的耳朵。

两人在山腰上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笑声传得好远好远,在山角那边树的波涛里的一群鸟都被惊飞了。

会议散了的中午,名家的男男女女们喝得前仰后合,拥抱的,签名的,手牵着手,难舍难分。但谁也没把自已的纪念品---一块端砚,扔下。

我和梅子都没喝酒,只匆匆地吃了碗扬州炒饭。因为我从湘市回到贺市要坐客车,而梅子从湘市回到丽市要走水路,我要送她一程。我们提着各自的包,携手挤出又是叫,又是笑的扎堆人群。

从月牙山酒店到清水港,要经过广德广场的一个半里地长的文化市场。我们看看表,时间还够用,就顺道一起去逛一逛。

花花绿绿的人群中,人如鱼入水一样游来游去。

一个小矮个子﹑秃秃的头顶﹑五官笑得都快挤到一块了,拿着插着竹签的竹筒的老头,拦住梅子的去路。

他念念有词道:“面相好,好面相,抽签算命啦 !算命啦!算婚姻爱情算前程啊。两元钱 ,你是幸福美满的。五元钱,直接让你结婚啊!来一卦,卦钱你随便赏。”

因为人太多,梅子往旁边躲不过去,她稍一犹豫,无奈地抽上一签。

抽得一签为:君来问会卦无妨 事未相投不要忙 再忌土煞来克动 寅申巳亥百事昌。

那先生故弄玄虚了一会,用手挠挠冒油的秃头说:“此卦好像婚姻的未来存在变数。”然后又讨好地,看着梅子的眼睛说:“卦钱就免了罢。”

我连忙替她付了卦钱。对她说命由天定,运由心生,由它去吧。梅子说了句瞎掰,淡淡地笑笑走了。

离开了卦摊,走到了市场的中心。我才知道这是个旧货古董市场。只听到音乐声﹑大喇叭声,相当热闹,整个场院满满当当的,上百个摊位交错摆放。有卖旧书画﹑笔砚﹑佛珠﹑古钱币和瓶瓶罐罐什么的,物品繁杂。

今天赶上一个大晴天,秋高气爽,正午的太阳把旧货市场照得一片耀眼,热烘烘的。

我在旧书摊上选了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屠格涅夫的散文选》,买了。

梅子说她外祖父生前是搞古董的,自小在外祖父身边长大,略微懂一点欣赏,就在古玩的地摊上转悠。

她看中了一支尺把高,脏兮兮的画着深兰色龙凤飞舞图案的青花瓷瓶。她说插上蒲棒或者青蒿什么的,放在书桌上,好有韵致。

摊主是个脸上皱纹比瓷瓶还古老的五十来岁男子。他胖胖的老婆斜躺在他身后的干草垫子上,脸上脏兮兮的汗水,像两条分支的河流沿着眼窝嘴角和脖子,向下流动。又胖又圆的脸泛着亮光,像一颗硕大的红萝卜。

那男人把价让到五百元后死活不吐口了。梅子每还一个价,他就一摇头,然后用脚踢一下那女人肥肥的屁股,嘴上跟着骂一句懒猪。那女人就哼一声,厚厚的嘴唇就“吧嗒吧嗒”两下,身体转过去又睡着了。

如此反复七八次,那男人也踢了女人七八脚。

梅子有些不忍,说不买了,你也别踢了。

那男人果真不踢了,说你再还个价。

我掏了三百元给他。他还是摇头,还要抬脚踢那女人。

这时,梅子忽然从提着的包里,掏出开会给的纪念品—那块端砚。我挡住她,把我的那块掏了出来,递过去。

那摊主接过来,仔佃看了好一会后,一把捋过我手中的钱,飞速地塞到他内衣的口袋里。找出些报纸飞快地把瓷瓶包好,递到梅子的手中。

离开那古董摊,梅子的眼神好奇怪,总是用她那大黑眼仁盯着我怯怯地看。看得我心里发毛。后来她几次要摸包里的钱,我明白了。我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的手动,说:“别动!你上了我的当了!”

她还是用大大的黑眼仁盯着我。

我附在她耳边说:“这是求婚的嫁妆。”

她这次没有用手拧我,而是大眼毛忽闪忽闪地眨动着,傻傻地笑了。笑之后,胸一起一伏,脸红红的,潮潮的。

到了清水港,客船就要出发了。梅子只匆忙地向我挥了挥手,就急忙上了船。

我站在码头上,傻傻地看那船离开了港口,渐行渐远。

梅子回去后的第二天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那件瓷器,太精典了,老公喜欢得不得了,插了绢花,摆在了正厅的写字桌上。我说是一位朋友送的,他说这玩意寓意很深,象征两个人的生活,会更瓷实,古典,像那瓶子的年代一样久长。还说那位朋友来丽市他一定要好好与他喝一顿。”

我沉默了好一会,吞吞吐吐地问:“他,他是,做什么的?”

梅子爽朗地笑了,说:“我们逛了一天,家中的背景还都不知道呢。我在一家中学教历史,老公是一个机关单位的业务局长,很喜欢我写东西。我们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平时由奶奶带着。”

她反过来问我:“你呢?”

我结巴了一会说:“我在一家纺织公司调研室工作,她原在市电大上班,现在在鹿城读研。她昨天来电话说毕业不想回来了。我现在不知道我们两的关系何去何从。”

梅子听了轻轻叹了口气,劝我说:“你听妹妹说几句,感情是互动的,既然两个人走到一起,那就得珍惜……”

梅子足足给我说了半个小时,她说得太有道理了,很多观点都让我内疚。

那天,一夜我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一会想我和爱人之间,我都做错了哪些,一会又想梅子她现在在做什么。

梅子在丽市, 我在贺市,两个城市,相距七十多公里。俩人相识了,就穿梭于两个城市之间。

每年我们都聚上一两次,或者我去丽市喝一喝咖啡,听一听她朋友的胡扯。或者她来贺市,逛一逛风景,吃上一两顿饭。

时常是梅子当教授讲,我当学生听。有时,她会点着我的脑门,用粗粗的嗓门装长者,告诉怎样做一个心的男人。我们大笑不止。

在秋雨霏霏的一天,我去了丽市。

那天梅子在她朋友潮儿开的咖啡馆里,正和朋友一起,喝咖啡,吃杏仁坚果,闲聊一些报纸专栏随笔的话题。

我私下想,这就是什么文化沙龙吧。

梅子一直在接着一个什么《女人之家》编辑部的电话,好像联合一个妇女权益协会,组织婚姻家庭讨论会,会上让梅子讲座。

在场的男女大都穿着修闲装,支着二郎腿,口若悬河。听着他们好像都是与梅子发言有关的话题。之后,他们见梅子还在接电话,就又说些什么豆腐渣工程,中国的教育体制问题,假烟假酒事件。

一会像是狗咬狗似的,相互辩论着;一会又悄无声息好像都睡着了一样。

我悄悄地与一个叫泉子的男人交谈,才知道梅子的关于家庭婚姻的杂文,笔锋犀利,针对现实问题解析得相当透彻,受到好多女性读者的热捧。一些报纸的老编们都与她约稿。她还身兼妇联等女性权益组织内的好多职务,讲座,写稿,上电视,忙得脚打屁股。

我想把自已家婚姻破裂的事告诉她,又怕被她数落,自觉着没趣,就偷偷溜了。

由于梅子常常要忙于给七八家小报专栏赶稿,与她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偶尔通通电话,问候一声,逗个玩笑,开开心。

那天,梅子突然想起了我家的事,在她追问之下,我说出了实情。梅子火了,她说我根本没有把她当朋友,当时要及时告诉她她会有办法的。她又说我们分手与我刚愎自用的性格,大男子主义有关,与我的自私有关,她说一个男人什么都成功,但婚姻失败,那就是一生的败笔。

我激了,说梅子,你乱扣什么帽子,我们俩有我们俩的特殊性,你用公式乱套,乱下定意。假如我们是一家,我在鹿城读研,我有外遇了,就是要与你散,你怎么办?

梅子愣了,半天没缓过神了,她伤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为你好。你却拿我打起比方来,怎么能这么比呢?

梅子越说声音越小,把电话挂了。

我把自已骂得狗血喷头,这张臭嘴,怎么就伤了她呢?

梅子真生气了,好久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也没有敢给她打,怕她瞧不起我这种人。

后来,我还是去了一趟丽市。她说早把那事忘到天涯海角去了,她也纳闷,为什么她那天心是那么脆弱,挂下电话,她哭了好久。

我连连道歉。

她说都过去了,就别提了。她还说有时忙累了会偷偷想起我这个可怜的男人。

我心里激动了好一阵子。

就这样,光阴一晃,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那年年末,因为公司组织到乡下进行纺织品促销宣传,走哪儿住哪儿,有时在农村一泡就是七八天。公司的头就说,你那个手机号太难记,你换个号吧,有事好找你。他又说我小舅子在移动公司管号,我打电话给他你去选个尾数三个一样的“豹子号”。

我照办了。下乡忙得我焦头乱额,一直忙到过春节才结束。

过完年,一上班,办公室的小苑就说去年大约年底,有个女人打电话找你。我说她说是谁了吗?小苑说她没有说是谁,我也没好意思问。小苑又说她当时留了个号码。她翻翻办公桌上本子,找了找,没找到。我也没想起了谁来,就没当回事。

转眼就开春了,那天天气太好了,太阳一出来,空气就热烘烘,仿佛真到了春天了。

小苑搞室内卫生了,擦到办公桌的时候,她一扫办公桌下面,扫出个纸条来。觉得眼熟,展开一看,是手机号码。她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忙喊我看。我一看,坏了,是梅子的。一定有重要的事,要不她从不往办公室打电话。

拿着纸条我想了半天,这么长时间了,一定得罪她了,不能打电话,还是亲自去一趟吧。正好朋友于二要去丽市进一些复印机耗材什么的,我就顺路搭车去了。

到了丽市已是中午了。丽市下着的小雪。梅子接到了我的电话之后,先是沉默不吭声,低泣,之后用沙哑的嗓子说:“你还想起我吗?我以为你壮烈了呢。”

我不敢吭声。

她说,我们在阳帆大街潮儿的咖啡屋见。

雪渐渐停了,天已放晴,灰亮的颜色,太阳毛绒绒的,空气湿湿的。雪象棉絮一样,落在树冠上,房檐上,栅栏上,又好像一朵朵白白的蘑菇。气温好像比下雪前暖意了许多,向南朝阳的角落边的雪下草坪,已经探出了一簇簇的嫩绿的草芽。

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穿着红红黄黄衣服在堆着雪人。

上几次都是匆匆来,没细看。潮儿的咖啡屋是个百十多平方米的店,店的正堂中间挂着女老板潮儿与某个洋爷们的合影。胖胖女店员罗嗦了半天,我也没有记住那个的洋明星的名子。

那些什么沙龙的人们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片寂静。橙色的实木柜台被店员擦得铮亮。大大的玻璃厨窗上放着一大束怒放的玫瑰,让人心情舒畅一些。音箱里放着萨克斯吹的《永浴爱河.》。

梅子来了,衣服是白色的羊绒大衣,黑亮黑亮的皮裤,带着一副大墨镜,背着大大的黑皮包。走过来,坐在了我的对面,淡定地看着我,大大的黑眼仁有些逼视,我看不过她,避开了。

我有些诧异,试探着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你很好吧!

她笑,苦笑,放下包,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吐着烟圈,说:“好什么呀!变化大了。”

端上来的白瓷的杯子,装着褐色咖啡,没有加糖。搅动着,泛着的土黄色细细的沫子。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扯住我的手,用她的纤纤细指往我的手心,划着圈。

她讲了起来:家中的先生原来是一个局的副局长,总是升不上去。管的业务还是清水一池,自以为矮我一头。但夫妻却相敬如宾,每到有朋友请吃饭,他带着我。在酒桌上人家都知道我好写文章,总在报纸上发一些有见地的言论稿,就当着他的面赞扬我是当代的鲁迅。他听了很自豪,每次都满面红光带头喝酒,第一个醉的总是他。即使到第二天酒醒之后,还当着我九岁儿子面把我抱起来,吻我。气得我儿子直打他屁股。

那时他在他那个局班子七个领导中,排最末把手。咱们家没有钱,又没有后台。他天天总是打不起精神来。但自从他的朋友当着面,夸我之后,他又来了劲头。他也喜欢文学,但他念的大学是理工类电子专业,所以写作与比还差一截。但是他喜欢读,他开始关注我发的稿子了。那时,稿费一凑个三百二百的,我们全家三口人就到一个叫南洋肥牛火锅店,去乐一次。日子虽然清贫,但全家却很幸福,很知足。

说到这里,梅子掐灭了烟,喝了一小口咖啡,把左腿放在右腿上翘了起来说,但自从他弃官经商开起了什么科技开发公司,性格变了。他可能是在机关穷怕了,打拚打拚,去南方进货,没黑没夜地打拚,心眼里想眼睛盯的就是一个字,钱。

她一口气把杯中的咖啡都喝下去,喊服务生又端上了一杯。把右腿又换过来压在了左腿上。

我说,你不舒服我们可以上那边的沙发上去聊。她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断她。

她顿了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钱是赚到了,他人也变了。有一天深夜,他满身酒气,醉得连路都不能走。被司机搀回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写稿。他先是把头插到卫生间的的坐便池里吐,然后,把我正写的稿抢过来撕了,又从皮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沓子钞票,摔到床上,说写他妈的什么稿,咱有太多太多的钱。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为了显富,竟把原来他们局的班子的那六个人,请到丽市最好的比利时大酒店,为了报复人家,把他六个中除了一个当时喝尿裤子被当场抬走外,其余那五个全都喝住进了医院。

更没有想的是,钱多了的他,竟整天与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喝酒打麻将。原来在机关,女同事一开玩笑他就脸红。现在,他却偷偷给打麻将的女人过生日,送玫瑰﹑香水、耳环﹑内裤﹑文胸。与她们喝什么交杯酒﹑比翼齐飞酒﹑海誓山盟酒,洗鸳鸯浴。我曾经找到他打牌的地方掀翻过桌子。

梅子竖起细细的眉毛,瞪大了眼睛楞楞说,打完掀完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他就在家躺着装死狗,装老实,给我儿子看。我不能天天把他锁在家里吧。男人吗,还得干事业。放虎归山。可是,他们就是一条条狗永远改不了吃屎。我打过他的耳光,扯掉过那个与他相好的叫小红的女人的头发。

她说到气忿处又点燃了一支烟 ,眼泪从眼睛里默默地流出。她低下头狠狠地吸了口烟,继续说,我最狠的时候,扬言要去他原来的局去将他的馊事说给大伙听听。可是他还是老一套,下跪打自已的耳光。我心软,主要还是看我的儿子的面。但他的公司总不能关门吧?男人总要干事业,养家糊口。我的儿子,还要上大学,将来,落到某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工作,成家,购房,买车。

我家的先生对我的儿子,还是相当疼的。他从不在我儿子面前,与我吵架。儿子的玩具是最好的,上千元的遥控直升飞机,穿的都是牌子,一件动则四五百元。光学校他就花钱转了两三个,最后还是落在诚功的私立贵族子弟学校。一年的费用,就近万元。

你说我写了这么多年劝世良方,针砭时弊的文章,透视这个那个社会的怪现象。可是到头来,我自已却解不开这个结。都是那个叫小红的女人把他缠上了,他脱不开身了。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心里说不出什么样滋味。

我们匆忙地在一家西餐厅吃了点鹅肝,喝了点红酒,就告别了。

上车了,梅子忽然回转了头问:“还记不记得那支青花瓷瓶?”

我说:“记不得了。”

梅子从白花花地上捡了团雪,团了个团,又顺手扔到了道旁一棵银中杨的树干上,说:“前一阵子,我们俩人吵架时差点没碰掉到地上。那天晚上好奇怪,我作了个梦,梦到了我的外祖父,胡须银白,用一本书点着这个瓷瓶。我觉得不是好兆头。因为如果说青瓷瓶打碎了……,我不敢往下想。”

梅子勉强笑了笑,其实说笑,也就是嘴微张一下露下牙,说:“这东西怎么说也是你给我的嫁妆。想到这些,就她把它从家里带来了,放在车的后货箱了。”

我笑着说:“太唯心了罢,再说送人的东西哪有取回来的?”

她没理我,走到后备箱,捧出一个纸箱来。

我接过她递过来装着青瓷的纸箱,看着她的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分手后不久,梅子给我寄了一封信。

在信中写道:

“心,你好!

我想通了。稿写得再好有何用,自已的家事都搞不明白。钱再多又有何用,人由穷到富的过程,幸福却一哄而散。

先生已经N次跪在我的面前,交过了N张悔过书。他乖,他很乖,家务活干得特别多,连我的内衣内裤都抢着洗。但是同样也对别的女人乖,也同样给别的女人洗内衣内裤。

看他乖是因为看在儿子乖的份上。女人出一家容易,进一家也容易。可是儿子却是生命中不可乎视的个体。

我已经没有力量写随笔了,只好无聊地填起了歌词。已经在《雨花》、《青青文艺》上发表了二十多首。其中的《梦中的云杉》、《晚风》、《祝福海鸥》等五首已朋友谱了曲,将要被刚刚电视走红的某位女歌星相中,经济人已经打了来了电话。

现在,学校也不忙,孩子由他奶奶带着。我没事的时候,就到姐姐菊子的羽翔广场边茶社去坐。早已不去那个咖啡沙龙了。”

此时,一个披着大红披肩,白色的牛仔裤,眼睛弯弯地笑着奔跑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的梅子,和一个手夹着烟头,坐在咖啡屋内忧伤过度的梅子出现在眼前。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在贺市,老巴家下水馆﹑肥三杀猪菜﹑王者烧烤大全等等特色饭店,没有不熟悉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总是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提着张鲇鱼嘴的全子的。因为自从这个混蛋,当上我们同学联谊会的秘书长之后,大家就没得安生。好好一群群同学,被他搅得一锅粥似的。要说全子色,那是屁话。人家全子的老婆是什么系统主管上访的,虽然眼睛小一些,但是一说话有水波纹,嘴唇虽然厚一些,但抹上唇油,一撩那叫动人。老少爷们上访户,说也说不过,让她一个眼神,就都迷迷糊糊回去了。

老全好酒。他要喝酒就开始利用同学会都是男女同学搭配这个毛病,用兵法了。

什么过生日,夸官,中奖,乔迁,外国情人节,中国情人节,乱点鸳鸯谱。他没事到处乱窜,听风就是雨,诸如张花问李狗狗最近在忙什么,他马上就给李狗狗打电话,说张花想李狗狗了,事没点成,酒局必成。同学都喜欢定期派对聚一聚。因此,只要他吃狗肉了,就会心生一计,凑个故事,弄几个去狗肉馆开喝,反正钱不用他掏,人家事主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可他早已把自已喝倒了。

他喜欢还收藏研究古董,还是经常去省里开会,说是省级的会员。他还喜欢读读写写古诗词。每次聚会前老全总要做几首古风﹑七绝﹑七律什么的。吟咏如:“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吟咏之后,众人总要拍掌闹哄哄的喝倒彩,因为没有几个愿意欣赏他那东西,只有我附庸风雅地连举大拇指,连说高。老全此时就相当得意,频频举杯。

一次聚会,喝了两三杯衡水老白干后,醉意中的我就问:“全子,我有一件一尺左右高的青花瓷,不知值多少钱?”

他用瞪着眼睛看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也搞这玩意,懂个屁。”说完就瞎忙活给靠近他的女同学肥肥倒酒去了。

我有些不服。酒席散了,大家你扶我挽着东倒西歪找歌厅时,我对老全说我家有好酒,扯着上了他,上了出租车直奔我家。

蓝蓝龙戏凤的瓶子,豆绿的地儿,就在眼前。全子带着厚厚的镜子,看了看,睁大了三角眼睛,贴在瓶子上看。不过瘾,索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放大镜,认认真真地看。然后,又用手机给他的哥们打了几个电话,谈了些关于青花瓷的事。

良久,累得一头汗的全子说:“渴了,拿水。”

我急忙端来一杯凉茶给他。他一仰脖子,“咚咚咚”象牛饮似的一干而尽。他放下水杯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我的娘哟,真过瘾!”他边说重重地向我的胸部打了一拳,“你这个混蛋掏上了,一会大大的馆子请我喝酒。”

我愣愣地看他。他指着瓶子说:“这是正经的清代乾隆的东西,真品,市场上少说也值十六七万。我拿我这颗智慧的人头担保。”

我吃惊地张着嘴看他。他不耐烦了,替我用纸包起青花瓷瓶,放到书柜里,然后拉着我找饭店去了。

好久没有给梅子打电话了。手机打通了,我刚要把瓷瓶的事告诉她。那边传来了俩个人的吵架的声音。我听好像说到离婚的什么事。手机挂断了。

不一会,梅子又打过来,是她懒散的声音,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问:“有事吗?”话听起来好陌生。

我迟疑了一下把瓷瓶的事告诉她。她却假做没听见说:“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夫妻炒股与我有关系吗?正好我家的先生,有些不耐烦了,要去把那那支瓶子取回来验一验,看什么货色。”

我还想说什么,她的手机传来了“嘟嘟”的挂机声。

我给全子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原原本本地与他说了。我们俩分析来分析去,梅子要离婚,还是给她留点后路吧。于是就让全子找一只形状图案,相仿的赝品,速送到我这里。

不一会,全子拿了一只瓶子,屁颠屁颠地来了。我还没把这件事的原委给他讲完,手机响了,梅说他们不方便来取,让我们打出租车,把瓶子送到贺市通往丽市的高速公路入口处。

全子开着老婆的白色马自达骄车,拉上我和瓶子,一路上滴滴答答地按着喇叭,向那儿飞快地奔去。

黑白杠铁管子,海兰色铁牌子,写着“距贺市市区0.5公里处,打渔人家酒店”的橙色的字,一幅红装美女怀抱金色鲤鱼的大照片。下面,一辆黑色的广州本田,旁边站着三个人。戴着宽边黑墨镜,头发张扬而美丽,穿着褐色的大风衣的是梅。梅子左边的是一位米色风衣,带金丝眼镜,苍白的脸,洋毛卷头发的中年男子。他们的后边,站着一位有些猥琐的秃顶老男人。

我在前面走,老全踉踉跄跄提着瓶子跟在后面。他边走边嘀咕,这他妈的好像黑社会的在接头。

梅子眼皮有些浮肿,笑容好像被风刮走了,眉头皱皱的,若不是开口说话露出那排亮晶晶的牙,可能想不起是她。

梅勉强地笑了笑,简单地介绍一下。我知道,她的先生叫启子。那老头是个搞古董的。

我给全子使了个眼色,他把那支瓶递了过去。那老头凑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着那瓶正发呆。

梅子突然疯了一样,冲上来,举起了瓶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咵嚓哗啦“一地碎片,闪着蓝莹莹的散碎阳光。那残瓶的嘴没有碎,,好像一个小丑在张着嘴无声地嘲笑着谁。

在场人全惊呆了,看着愤怒的她。她老公启子近乎疯了,举着双拳,打着自已的胸膛。

梅子转身回到了车上。

那老头定了下神,笑嘻嘻,不慌不忙地走到碎片旁,看看瓶子底,又看看那瓶口,摇摇头,神气地对启子说:“我早就对你说,来一趟,都不值车油钱。他们懂个鸟?这种东西,文物市场用火车拉。天上掉下饼,笑话。”

启子听了,问:“当真?”

老头还是摇头笑,说:“三个无知就是一个白痴。”

他们转身上车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心中虽然惦记,但由于他们的夫妻关系很紧张,所以始终没与梅子通过一句话。

那天周日的上午,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正坐在办公室与同事们扯牛皮。手机响了。那端传来了很有磁性女性声音。她说,你是亦心吧。我说是。她说我是菊子,梅子病了很久了,你能来一次丽市吗?她告诉了我茶馆的位置。

我坐车去了丽市,小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下得让人心烦。

我在羽翔广场边找到了小小茶馆。

说是茶艺馆到不如说是棋艺馆,八九张桌子,几个老头边喝着茶水边下着象棋。

菊子四十多岁的样子,显然没有梅子个子高,白净净的皮肤,头发齐整地向后梳着,在后面有力地挽了一个发髻。她把我让到了里间,然后回头轻声轻语告诉服务员给我上一壶好的碧螺春。她笔直地坐在那,两只手柔柔地搭在一起,放在膝上。娓娓地说出了近一年多的变故。

原来三四个月前,梅子就离婚了。她的丈夫启子虽然想和梅子和好。可是那个小红竟跑到梅子的学校去闹。当着那么多师生的面,掀开白晃晃的肚子,露出奶子,竟说是她的肚子有梅子丈夫启子的野种。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抱到市中心广场,让丽市的全市三百万人民看看,这是梅子的丈夫启子,与她奋战三个三百六十五天的杰作。这下把梅子惹火了,她伸手就把那女人打了。梅子找到启子,签字,离了。

离了。人家的爷爷奶奶死活要孙子,启子也舍不得。也许那孩子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习惯了,被梅子扔时间长了。孩子也点头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梅子伤心透了,清身出户,只带了几十本书和日常穿的衣服,就搬到我这了。

菊子没有表情,只低着眉眼静静地述说。她见我香香地喝茶,喊了声,上茶。

上了茶后,菊子接着说,离了之后,梅子性格变了,向校长请了长假,天天呆在我的阁楼里,头不梳脸不洗,足不出户,拿着一本萧红的《呼兰河传》翻来翻去。一会笑,一会哭泣。后来,我哄着她去了医院,代夫看了说是重度抑郁症,还有轻度精神分裂症的迹象。

菊子顿了顿,喝了口茶。我看她的脸是那么憔悴,目光木然地看着地。

菊子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肩一耸一耸的。

我轻轻拍了菊子的肩,问:“怎么了?”

菊子说:“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清晨,我起得特别早,在楼下给孩子包粽子。只听“咚”的一声,对面过桥米线家的二嫂起得早,急匆匆地进来告诉我,说梅子跳楼了。”

我蹭地站了起来,忙问:“梅子,在哪儿?”

菊子说摆摆手说:“早已住院了。”

我忙坐下。

菊子抬头看着我,说:“当时是左侧先着地,左腿的大腿骨骨折,左侧身子碰上了花坛,肋骨折了两根。”

我忙问道:“一花了多少医药费?”

菊子抬起头看着外面说:“当天住院就花了一万多。这些日子的住院费都是东拚西凑的,还有一部分是高利贷抬的。那天,启子知道了,拿支票过来看梅子。结果差点没闯出大祸来。梅子见他来了情绪波动大了起来。她竟抄起旁边的水果刀子要自杀。梅子警告我,如果她一旦发现她的住院费有启子的钱,即使她伤好了她还会跳楼。启子哭了,跪下也不顶事,只好拿着支费走了。”

菊子神经质地搓着自已的两支手,说:“我知道梅子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有一次在阁楼上哭的时候,曾经念过你的名子。我是在她的手机上找到你的号码。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

我们相对看着,沉默了一会,我站了起来,对菊子说:“你别担心,等着我回去一趟,会有办法的。”

离开了茶馆,走在大街上雨停了。雨打过的春天大街银中杨、山桃的树上的嫩叶,如一团团绿雾。也许是在茶馆中太压抑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把心中的郁闷痛痛快快地吐出去。

回到贺市,我急忙给全子打电话,说:“这次请你这王八喝顿大酒,带三陪的,一条龙服务。但你得先办件事。我急着用钱,把青瓷卖掉,上次你说的那个数,少两三万也行,要现金。”

老全骂道:“狗东西,你放血,你疯,你就跳楼,少给我扯,货又涨了。”说完,电话放下了。

我急了,又打过去,骂道:“你这王八在哪儿,我揭了你的壳。放下尿壶,我他妈有正事要办。办完,包喝死你。”

全子见我怒了,只好放下电话来了。

过了两个多小时,老全来电话了嗡声嗡气地说:“成交,照先说那个数,亏四个。”

”我说:“成。”

买主也恰巧在丽市。我和老全驱车带着物去了。

交易完我将一部分钱存在就近邮政储蓄所里。用手机给菊子打了个电话,问明了住在哪个医院,就赶紧去了。

梅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床边挂着两支吊瓶,一个黄头发的小护士在给她量着体温,菊子在用毛巾为她擦着脸。

我以为她睡了,其实她并没有睡,看见了我,她睁着的眼睛急忙闭上,假装睡着了。我俯下身子时候,她纤细的手却突然从被子里抽出来,紧紧抓住我的手。

梅子用怯生生的眼神看我,问:“哥,打碎了的瓷器,还是瓷器吗?”。

我轻轻地说:“你那支碎了,我那支还在。”

梅子的大黑眼仁,紧紧盯了我一眼,又闭上了。合上眼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流过青青的发丝,又淌到了淡粉色的枕巾上。枕巾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她玉质般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在抖动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手背皮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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