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麦收时节的一个夜里, 夏夜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吹来一缕清凉,飘来了槐花甜润的芬芳。在故乡的小路上,在皎洁的月光下,我和父亲一直走啊走啊……这成为我一生中抹不去的画。我默默流出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渗入月色如水的小路上……
幼时,我身患怪疾,右肩上长了一个脓包,到处打针、吃药都不管用。眼看脓包一天天长大流脓不止,母亲急的眼睛都哭肿了。真是病急乱投医。母亲又轻信偏方,捉了蜈蚣在脓包上咬,美其名曰:以毒攻毒。蜈蚣咬的那种钻心的疼痛,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那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的蜈蚣,至今都让人惊悚。现在我的右肩上还有一块疤痕。
眼看脓包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束手无策,愁眉不展。竟有好事者劝母亲:穷生虱子富生疮,由她去算了。你们尽力了,娃娃是富贵命,不用治了……母亲的眼睛红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背过身用手背一抹眼睛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娃的病。父亲蹲在堂屋角落里,低着头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母亲把 整个村子都借遍了,又找亲戚东拼西凑,终于凑足了去西安的费用。有时我的心会莫名其妙一揪:以前生活多苦啊?
窗外漆黑一片,母亲半夜就起来了, 在煤油灯摇曳的微光里烙锅盔。父亲一手往 灶坑里添柴火,一手在拉风箱。风箱发出的声音 哐嘡哐嘡……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鸡叫三遍,天还是黑的,我和父亲就带着锅盔和一壶水上路了。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汽车、火车轮流换,终于到了古城西安。
古色古香的城墙跃入眼帘。西安的城墙雄厚方正、巍然耸立,有种坚固持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感。第一次看到城墙,我有点小激动,似乎流脓的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父亲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高楼林立中找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老医生头发全白了,他神情庄重,一身白大褂也掩饰不住他满身的学问。在他身上真正诠释了: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位德高望重的名医,听说我们慕名而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很有耐心地查看我的脓包,又详细地向父亲询问情况。父亲唯唯诺诺地应答。
那位天使般美丽的护士给我测量体温、打针……她的手又白又嫩像汉白玉一样温润。我看她拿着针管过来,害怕地不断后退。护士笑着说,不疼……她笑起来更美了,纯洁的像一朵白荷花。 倘若当初她有一丝嫌弃、厌恶我们的神情、语言,即便她再美我也觉得很丑。直到今天我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
检查、做手术、取药……父亲在医院跑上跑下。 在陌生的环境里,我生怕走丢了,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不识字,去哪里都靠一张嘴。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看着父亲一副讨好别人的样子,我难过的想哭。他很谦卑地问医生、问护士、问保安……那时候的人大都善良厚道,很幸运我们没有遭到白眼冷遇。想想今天:人们经济条件好了,可是人心却坏了。有些人狗眼看人低,轻视别人。
下午四五点时我们终于出了医院。外面像火烤一样,在浓荫蔽日的人行道上,阳光透过树叶撒下斑驳的光影。父亲粗糙的手拿出一块锅盔递给我。骄阳似火,我根本咽不下去锅盔。这一刻,我只想喝水。父亲把一个褪了色的军用绿壶递给我,他自己在啃锅盔。我咕嘟咕嘟一口气把水喝完了。直到今天,一想起这事,我就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你怎么不给父亲留一点水?你渴父亲不渴吗?你呀你太不像话了……
从西安回到小镇,最后一班车开走了。父亲一声叹息,哎!没法子了,就走回去了。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照在灯火璀璨的小镇上,一切都美轮美奂。可是,我的伤口疼啊……
慢慢地,我们出了小镇。远山如黛 ,月光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月亮在刚收割过的麦茬地里洒下清辉。成群的青蛙在田野里呱呱呱地大合唱, 蛐蛐也一声高过一声地在月光下开演唱会。父亲在月光下一声不吭不紧不慢地赶路,常年肩挑背扛,他的背驮了。我默默地紧跟在父亲身后。
我们路过一个个村庄,打麦场有农人围坐在地上纳凉。月光下,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他们欢快的笑声在夜里很动听,这似乎减轻了我的疼痛。
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一条小河 在月光下像明晃晃的丝带飘向远方,河水里一轮圆月又大又明亮。月光把一切都照的亮亮的,父亲的衣服、裤子上的补丁很清晰。
可是啊,麻药消失了,我的伤口开始刺骨地痛。早上出门到现在,只吃了一碗面,我饿的心里像猫在抓。这一天走了那么多路,从小镇上走了那么久,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走那么久的路,我的双脚磨破皮了,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涌出来,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我看到了父亲未老先衰的白发,他那卑微佝偻的背影,带着补丁的衣服,到处低三下四去求人的样子……我一声不吭,任凭泪水一滴一滴渗进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里……
那一晚的月亮很皎洁,记不清在月光下走了多久才回到家。40多年来,这一幕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月是故乡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