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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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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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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屋

今年夏天,母亲常常在雷声中惊醒,在暴雨中焦躁不安。原来她一直担心老家那座老屋能否挺过这个夏天。

信佛的母亲一直坚信只要一生勤劳善良,老天爷会保佑的,但她根本不知道,这老屋历经了两百多年沧桑历史,犹如耄耋老人,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提起老屋,我的思绪就不由自主地穿越时空隧道……

奶奶穿着蓝色的对襟长衫、挽着圆圆的发髻。把一片山旮旯地的包谷锄完草后,累倒在老屋腰门处冰凉的石凳上。

不是先用半瓢水灭掉嗓门里燃烧的火,而是找来一把剪刀,把变形的脚趾下鸡眼狠狠剜出来。我看见奶奶的脚大拇指弯曲着头,生硬地贴在脚底前端,而食指、中指、无名指从半腰折断贴住整个脚底中间,小拇指则整个身子没了指甲,与脚底合生在一起,畸形地长成三角锥体。在锥体的底下,老茧、鸡眼疯长,剪了又生,生了又剪。奶奶生于晚清,那双“三寸金莲”是那一代女人的象征。

由于经常的熬夜,在煤油灯的熏染下,奶奶过早戴起一副老花镜。她在闲暇之余总是从红色长形的针桶里拿出针,把自己被荆棘划破的衣服补完一个补丁,上面再摞一个补丁。当她穿针看不见针鼻眼儿一个劲儿喊我的乳名时,我便撒娇拼粽子吃。奶奶便揪着我的鼻子嗔骂:“你这个谗鬼,叫做点儿事都要讲条件。”可过不久奶奶变魔术般弄来一堆粽子叶、几碗糯米、一把稻草芯,就坐在堂屋里开始忙碌起来。其实不用我开口,奶奶每到端午节前几周就开始包粽子给我们吃。我是奶奶最小一个孙女儿,和她住在这个老屋里。

奶奶总是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坐在门口方石凳上,看着星空发呆,偶尔心血来潮时就给我讲关于这老屋的故事。

她说这老屋可有历史了。据说是张氏祖先移居到这里,生了三个儿子,就在一天之内立了三栋木石结构的双层房架子,现在住的就是长房中的一间。这一间房子全是薄厚大小一致的青石板做顶,后墙及左右外墙全用方形石头砌上去,严丝合缝;正大门和厢房为木质材料,连房屋里面壁板也全为木板装订,人住在里面冬暖夏凉。

那时祖上还算的上个殷实的小地主,良田无数。后来先辈们不幸染上烟瘾,许多良田慢慢换成了鸦片。她这辈老太爷抽得少,我爷爷幸而逃过一劫。不过家道中落,爷爷在乡里的煤矿上称磅秤,微薄的收入不足以填饱七口人的肚皮。于是奶奶凭着她包粽子的好手艺,带着二伯父到集市上卖粽子,赚些钱补贴家用。

六七十年代,全国实行计划经济体制,不准私营,所以明面上不准做砂锅。一到夜里,寨里的火炉通红,扯炉的风箱声此起彼伏。老屋前的大洋槐树枝叶在夏风中摇曳,一轮圆圆的明月和满天的星斗与院子里的炉火交相辉映。

就在我两岁的时候,爷爷突然辞世。于是,奶奶在这老屋的石板院子里,搭起了烧砂锅的灶台,堂屋里石碓从半夜开始响起。在这个全县盛产煤炭出名的猫洞煤窝,有着悠久的手工砂锅技艺和丰富的天然资源——煤、杉树、松树、胶泥。奶奶自然而然入乡随俗学会了这门手艺,带着伯父们做砂锅养家糊口。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家乡,我有幸在熠熠星辉下听了奶奶、妈妈说的无数个《卖香屁》《钟馗捉鬼》《狗犁地》等民间故事。听着听着,一个个红红的、圆圆的砂锅被刁出来平放在铺满松叶和半撮箕洋芋上。砂锅冷却变成青色、洋芋则变成金黄。洋芋香味飘香,不一会儿洋芋全钻进家人的肚皮。

后来,奶奶眼睛快熬坏了,手劲也变小了,爸爸最后一个分家立户,妈妈也学会做砂锅。爸爸就跟着伯父们挑砂锅徒步赶跳蹬场、赶安顺。有一次父亲来到我家小区,父亲还指着王庄寨子,说他和伯父们当年就挑砂锅到这里卖,当时还卖了个好价钱。后来,安顺生意不好做,他们又挑砂锅徒步下贵阳,边走边做其他小生意。半个月回来后,爸爸一双脚底全磨出血泡,奶奶哭了好几夜。我听了瞪大眼睛问奶奶,爸爸他们没穿鞋吗?奶奶听了看着我摇头叹气。

再后来,寨子里那些走村串户的制作铁锅、铝锅还有补锅的吆喝声取代了村里做砂锅的磕碓声、风箱声。做砂锅的只剩下聋宝哥一人了。在我的记忆中,聋宝哥一头挑着他的瘸腿女儿,一头挑着砂锅,慢慢从老屋旁的石街老巷蹒跚而过,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我读小学时,院子里的火炉没了、风箱没了、老洋槐树老死了,石板撬了,变成水泥地。阁楼底下的牛圈旁只剩下母亲请石匠打的长方形猪槽。老屋门前那两扇木腰门被我和哥哥、邻居小伙伴们爬上爬下“钓鱼、打仗”给弄得支离破碎,变成了冬天里的炭灰。只有两个石凳依旧坚守这座老屋,被坐得程亮光滑。

说到石凳,奶奶就坐在上面包了无数个粽子填我永远填不饱的肚皮。

说到包粽子,我的妈妈,伯娘都没学会。母亲说爷爷去世得早,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爸爸伯伯们四弟兄长大,平时种地养家,还指望着奶奶包粽子去集市上卖赚生活费,所以她的手艺在寨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可惜奶奶教大家学,就是没有几个人学得会。我的好奇心总是爱泛滥,看见奶奶拣糯米我就跟着拣米,不拣谷子,而在盆里玩起下雪的把戏。奶奶用粽子叶做成一个圆锥筒又用一根筷子插里面,我也弄一个三角形用筷子放进去,舀糯米进去,筷子一戳,粽子叶破了变成一个酒伞,糯米纷纷洒在地上像下了一层雪。奶奶就拧起我耳朵骂我这个鬼丫头竟帮倒忙。

其实我知道奶奶对自己的溺爱,也懂得帮点小忙。九十年代,寨子里的集市热闹极了。奶奶也快七十了,一双三寸金莲再也背不动一背篓的小菜去集市上卖,完全是读二年级的我帮忙星期天背去集市上。在奶奶的耳濡目染下,我学会称秤卖菜。加减乘除法因此算得溜,数学成绩居然绩稳居班上前茅。

在老屋门上,奶奶还挂上艾草,门前种满水仙花,养了一群白鹅和一窝小鸡雏。奶奶说这下蛇就不敢到家里来吓唬我这个淘气包了。记得儿时夏天的雨打在老屋的石板上叮叮咚咚作响,镂空的雕花窗棂上挂着几个大大的蜘蛛网,那又大又黑的蜘蛛在空中表演杂技。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我总是想拿着竹竿去戏弄它们一番,便被奶奶叫住说:“蜘蛛在帮我们家捉蚊子,你干嘛做伤天害理的事?”

说着说着,我被粽子的香味给勾住了,放下手中的木棍儿,拿粽子狼吞虎咽吃起来。吃着吃着,到了初中,我终于学会包粽子了,自己也去城里读初中读了。

一年暑假回来,我发现奶奶就像老屋一样,走路颤颤巍巍的,那双小脚似乎撑不住整个身体,双眼深凹下去,连骂我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她说没有我的日子全靠那些鸡鸭和鹅呀吵她耳朵。我读师范一年级的时候,奶奶就永远睡在老屋里,再也没有醒来。其实有几次我都很想亲手包粽子给奶奶吃,因为我是她唯一包粽子的孙子辈手艺传承人,却因为我一直觉得奶奶和老屋一样,永远会活在我的生命中一样而抱憾终生。

父亲的身上遗传了奶奶勤劳善良的优秀基因,读完小学的父亲在乡煤矿上担任会计,一干就是二十年。由于我三兄妹都考上县城中学,一家五口挤在奶奶留给我们面积不到三十平米老屋里。父亲还在煤矿上给车子上煤炭,一洋铲一洋铲地从地上抛进高高的东风车厢里,大冬天双手磨出老茧、血泡,双手用胶布缠满了这些血口子。有时夜里还不回家,自学成才的父亲还帮工人们维修电瓶,每月还给村里面收电费。家里农田发煤水那几年,稻子颗粒无收。听伯父说父亲在倒班的闲暇之余还去煤洞里挖煤挣钱给我们交学费。我们小的时候,老屋的院子里,煤油灯光隐隐约约,夏虫卖力地歌唱,清风徐徐。父亲教我们背打算盘的三盘经、九盘经口诀。他希望我们能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不用口朝黄土、面朝天干农活。

后来,父亲终于在十八大召开的那年用半生积蓄在乡政府建了四层小楼。而老屋人去楼空,失去了人间烟火味而变得摇摇欲坠。每年夏天,母亲总是担心老屋漏水,经常步行一个小时去老家检查修理一番。踉踉跄跄地爬上房把破损的石板换掉,把积满灰尘的天窗玻璃清洗干净,清理杂物堆积的后阳沟。还在老屋的房前屋后,种一些玉米豆角辣椒之类。邻居都笑话我的母亲说,“你走路坐车的那些精神在乡政府要种多少粮食出来了。”好多人都不理解母亲的折腾。这间木石结构的老屋旁的邻居们,早因为异地扶贫搬迁纷纷搬进城里,那些房子早就变成断壁残垣,唯有老屋倔强孤独地屹立在石街老巷里。

这些年,老屋的石凳、蜘蛛、石板、粽香总萦绕在我的心头,何况是在老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呢?

而我正如一些诗句中所写的,自己用半辈子走出老屋,用十几年青春在城里换了一本房产证和半张办公桌,却用余生走回家乡,而越走越远,只剩下几张发黄的相片和几页苍白的文字——祭奠老屋及老屋里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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