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人生最为淡雅的事,莫过于三五知己一起听风,看云,喝茶。而父亲的淡雅,没有富裕的生活,没有三五个知己,有的是一边在农田里干活一边喝着茶,偶尔听见一声鸟儿从头顶飞过时留下的叫喊声,便又匆匆抬头一看,见鸟儿也见蓝天上的那一片白云。
依稀记得我年幼时,有一年的秋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好照在嫩绿得透亮的菜叶尖上,父亲便一手扛锄头一手端搪瓷杯去到菜园里,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给菜苗松松土、除除草、施施肥,他期待在冬天时能吃上一把既新鲜又原生态的蔬菜。干活间,父亲累了,还时不时地喝上一口茶,好像又能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我以为这些活都是很轻松的,便学着父亲的样子,拿起锄头就开始忙活起来,可没几分钟的功夫,就觉得双手掌心的位置好像越来越疼,头上也开始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慢慢流过脸颊流过胸膛浸湿透了衣裳。我忙放下锄头,一看遭了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被磨出血泡了。父亲见我有些郁闷的样子,便半开玩笑地说还要试哈不嘛,干农活安逸得很哟。
我有些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沟坎边上,用嘴不停哈气想要血泡不那么疼。父亲见我有些真得生气了,便也放下手中的锄头,端起茶杯往我面前走,走到跟前时说到喝口茶吧,喝了就不痛了。我原以为这真的是灵丹妙药,二话没说就接过父亲的茶杯开始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我的老天,这是啥呀,怎么这么苦?一点都不好喝。”我边说边咚一下把搪瓷杯还给了父亲。他见我双眉紧皱哭笑不得的表情,便又悉心的解释给我听:“喝过了这口茶,你现在觉得嘴巴是什么味道呢,你抿抿看。”我说好像没先前那么苦了,反而有点回甜回甜的感觉。父亲又接着说:“对了,这才是茶的味道,先苦后甜,也恰似人生的味道,就像你刚干活手上打出了泡很疼,可是你回头看一下这片菜园是不是被打理得特别精致了,看着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呢?”
听着父亲说了一大堆,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或许父亲说得本就是对的,只是在那个幼小的年纪里我确实不太能明白父亲话中的深层意思,但我却一直记得父亲有喝茶的爱好。每天,早上刚起床时,父亲会先给自己泡上一瓷杯茶,午间饭后时,父亲又会给自己泡上一瓷杯茶,晚饭后时,父亲再继续给自己泡上一瓷杯茶。要是遇上干了很多农活时,中途还得给自己续上几杯茶。
特别是每年的夏天,搬包谷、扯黄豆、打谷子等农忙事情很多,父亲每次从外面干活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端起家中那个出门前就准备好的、比我脸还要大的瓷盆,猛一喝,大口大口的浓茶通过口腔流过喉咙再到胃里,能明显地感觉出来,他的一身疲惫又要烟消云散了。就这样,从春天到夏天,又从秋天到冬天,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父亲和茶已经形影不离,彼此相伴相携,成就着自己。
二
在我看来,父亲对茶的爱好,已经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深入他骨髓的习惯,像是里面有着神奇的密码,时刻牵引着他影响着他,没茶喝的日子就是那样过不去。而在父亲看来,茶更像是一种神奇的礼物,开心时来上一杯可以让其更开心,悲伤时再来上一杯可以减轻一半的痛苦。或许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没什么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没有茶,因为它早已成了父亲的救命稻草。
刚开始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喝的是什么茶。只是,见他从塑料口袋拿出来时,茶是散装的,有一片一片黑褐色的叶子,有点像桂花树叶一样的大小,还夹杂着许多的茶叶渣子,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将茶叶晒干后搓成一条线的那种样子,没有单独的包装,也不怎么好看,黑漆麻呼的,一点没勾起我想要泡上一杯的欲望。后来,我才听父亲说这种茶叫苦丁茶,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也是村里家家户户常备的茶品,应该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土茶吧。
这种茶并不昂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几块钱就能买到一斤,一斤也能装满一个塑料口袋。我曾经跟随父亲赶过集,他每次只买一斤茶叶,多一点都不要,也许他是在给制定计划,控制消费。茶买回来后,他总是把茶叶再套上一层塑料口袋,将其平整地放在堂屋的饭桌抽屉里,方便时就取出几片加入开水中,等茶叶和开水深入交融,经过十多分钟的反应,浸泡出世间最美的味道,然后便一饮而尽。接着,他又继续忙活了。
偶尔闲来无事时,父亲便会坐在堂屋门口的小竹凳上,喝上一口茶再静静地靠着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许只是想静静地待会。他还时不时地用手将杯中浸泡着的茶叶拿一片放在口中嚼着,边嚼边会心地笑着。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像是在吃糖果一样过瘾。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含一片在口中,不过我还是吃不惯那种又苦又涩的味道,只是我并没有像曾经第一次喝茶那样直接说出口,而是心里默念,努力让自己试着吞下去。
茶是好茶,只是我功力不够,尚不能品出它的乾坤来。父亲爱茶,或许还因为茶来自于大自然,有过锄禾汗滴的淘染,有过阳光雨露的滋养,有过风霜雪月的锤炼,以及烈火燃烧的烘烤和高温热水浸泡,才终于修成正果成为一盏茶。只要有茶在,只要能喝上一口茶,父亲的一天就充满了激情和希望。随着生活好了一些,父亲又喝起了沱茶、茉莉花茶、铁观音茶、乌龙茶等,但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在他看来,也就是不同品种的普通茶罢了,也不用那么讲究。
听人讲,茶按照发酵程度,本分为绿茶、黄茶、白茶、乌龙茶、红茶、黑茶,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功效,喝对了茶对身体才会更有益。但,父亲压根不在意这些,还把这些茶当成是“口粮”,走到哪里都喜欢带上一包茶叶,也不挑嘴,反正是茶能喝就行。就像现在,他去城里打工了,很难再买到我儿时尝到的那口苦丁茶,索性就在打工的地方能遇见什么茶就买什么茶了。总之,只要是茶,就都可以,他的心一样很开心。
父亲还告诉我,如果工作累了委屈了辛苦了,就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吧,放在手边什么时候想不通了,就来上一口,灵感没准就来了。我很听父亲的话,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次开始,我真的在手边放了一杯茶,每每伏案工作时,就喝上一口茶,似乎茶中真的有一股魔力在,能让我坚持着继续往下走。哪怕我已经熬夜通宵了两个晚上,仍然有精神支撑着写好手中的每一个报告,记录好手中的每一个台账。或许,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明白了父亲曾经所说的品茶如品人生的道理,我也更喜欢听父亲给我讲述那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没什么事情是不需要辛苦付出的,有付出才能有回报。付出多少,不一定和回报成正比,但是没有付出一定没有回报。为了不想父亲那么劳累,我自小便拼命读书,从村小到镇中,从市区到省外,渐渐远离了他生活的地方。没有父亲陪伴在身边的日子,煎熬又孤单,我开始穿梭在学校的小超市,寻找那一味茶香,耳边也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孩子别怕,只要你肯努力,将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原来,父亲的茶真好喝,带着醇厚而甘甜的气息。
三
如今,生活在城市的喧嚣与浮躁里,就像现在,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喝茶当成了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是也不介意是否名茶,或是必须喝哪一种茶。只要是茶,都觉得可以。其实,也有很多人告诉我,喝茶太多不好,特别是晚上或临睡前,茶喝多了会失眠,容易让神经系统长时间处于兴奋状态,不利于身体健康。但,或许我已经对茶免疫了,喝茶后还是能睡着,有时还睡得特别沉,也许我是真的累了。累了也好,说明我也已经尽力了。
偶尔晚间,我坐在办公室的窗户边,回想父亲走过的数十年,他也从小山村来到了大城市,实现了从农民到农民工的转变,可不管岁月如何更迭,他始终记着自己是农家子弟,做什么事都脚踏实地、勤奋刻苦、以诚待人、诚信友善。尽管现在身处异乡为异客,但他收获了老板和周边邻居的认可,还和他们处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这或许就是父亲为我们留下来的宝贵精神财富,做人当“立德”,做事当“慎行”。
岁月不饶人,父亲已日薄桑榆,肺气肿的毛病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天总得吃药才能显得更轻松一些。每次吃药前,母亲和我都会劝他别再喝茶了,喝茶是会更改药性的。但父亲却说没事的,少喝一点无妨,喝上一口茶才觉得舒坦。甚至,有时吃饭,他也会往碗中倒点茶水,吃着茶水泡饭,还说很好吃,不知他是说茶的味道刚好,还是说这人生的味道刚好。是呀,他是真的把茶当成了生命之必须了,生活的必须了。
眼看着,今年父亲已经七十岁了,还舍不得回老家,还一直惦记着他门店里的活,还有那一杯沾满黄色茶渍的茶水。这些年,我也在出差、考察学习、外出旅游时,在父亲节、感恩节、父亲生日、春节时,总不忘给他带一包茶叶回去,可父亲看得更多喝得更少,他说茶太贵了舍不得。我忙解释到茶很便宜,跟我们小时候买的价格差不了多少,那些地方的卖价比当地的便宜一些。父亲微笑着点头开始泡茶了,略驼的脊背在灯光的映照下越发得佝偻起来。他说过的那些话浮现脑海,像是我前行路上的一盏明灯,总能在拐角处给予选择的勇气和力量,带我走向更远的地方。
曾几何时,我在书中读到过苏东坡写给自己孩子的一首诗《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虽然时代不一样,但爱子的心都是一样的。如今,茶已经成为了我和父亲之间的默契,当忙完手中的忙,我们父女俩总喜欢各自倒上一杯茶,静坐在窗边眺望远处的长江,看江面的波浪翻滚,听江水的跌宕沉浮,再以茶为名,敬父亲,也敬这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