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座遥远的城》(散文)
江戎天
祖母在世时,每次回老家都有一大帮亲人涌向老屋,围着祖母有说有笑。吃饭一般是两桌,有时候三桌,找不到座位的人就站着吃饭,站着夹菜,欢欢喜喜。
吃完午饭,老爸和姑父们搬张桌子在外面下棋,堂哥和表姐夫们组团打花牌或者麻将。来往的乡亲也主动到家里坐坐,叙叙家常,和我们说说心里话。表姐夫是一位做期货同时也做实业的生意人,每次都带上几条好烟,给来往的乡亲每人一盒。他像一个儒商,常年剃着光头,不打牌也不喝酒,但喜欢和乡亲们谈经济形势,谈稻谷、玉米、棉花的收成和成本,分析未来农产品的价格走势。他不仅收购和加工棉花、玉米、小麦,而且做套期保值,是个行家。乡亲们喜欢耿直的他对农产品价格的准确判断。有些做小商小贩的乡亲,会从家里捉来一二只老母鸡,从谷仓里取出贮藏得发亮的腊肉,或者在堰塘里网几条鱼,拎到我们家,边喝酒边交流。
最热闹的高峰是每年大年初一。我们老家讲究初一拜父母,这天不出远门。但我们江家是个大家族,有个特殊规矩:无论是谁,在婚嫁之前,都与对方的家长约定清楚了:大年初一必须回乡下江家的老宅过年,50年没变过。中午12点左右,我们家族的亲戚基本到齐,老老少少三四十口人,便在道场里开宴,坐满两大桌之后,剩下的人在桌子之外穿梭着夹菜。
2点过后,周围乡亲便不约而同到我们家,相互拜年之后,老爸便从宽大的军用旅行包里抱出几十本挂历,放到桌上。每本挂历事先都用报纸卷好,写着各家各户的名字。那个年代,每个单位都印制挂历,老爸又对口三峡库区管理工作,每年都收到不少挂历,全部带回老家,十几年来形成了习惯。近些年不准送挂历了,老爸就自费把挂历早早的买好,不少乡亲在春节前委托爸妈从城里代购的衣服、药品或小孩的玩具,以及老爸头年春节帮乡亲们照的照片,等等,都用崭新的塑料袋装好,依次放在长长的板凳上,乡亲们对号取物,惊喜和感谢此起彼伏。
这是老爸一年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这时候,老爸依旧会拿出那台尼康照相机,在午后的阳光里,将镜头对着门口的鱼塘、橘树、或者那几簇茂盛的竹子,帮乡亲们照相、合影。一些古稀老人也蹒跚而来,穿着深灰或黑色的衣服,请老爸帮忙照一张最严肃的遗像。照这种相老人们是从来不笑的,无论老爸怎样引导或者下套,老人们有板有眼,从不上当。有的老人每年都会坦然照一张,如果去世,就派上用场,如果健在,就留存,从不忌讳遗照二字。
照完相,老人们便挨个地把我们这些孙字辈叫到跟前,有时忘了我们的名字,便不好意思地抠一抠后脑勺。有的老人还会拿出事先准备的红包,里面都是5块、10块的新钱。他们把红包递给我们的同时,会用另一只手摸摸我们的头,摸摸我们的手,脸上无限慈祥。从家族的角度讲,未出五服的老人都是亲人,因此,这些老人会在我们反复的挽留下,留下来陪我们一起吃晚饭、喝点白酒。
大年初一的饭菜不用操心,各种盘子、碗,会在桌上堆上两三层。吃饭时自然是长辈们坐上席,我和妈妈当服务员。有时候酒过三巡,老人们也会出些幺蛾子,单独叫妈妈来给他们敬酒,一边喝还一边故意问:孙媳妇,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几爷?妈妈也不含糊,故意逗他们:记得!您是雕爷,座山雕老大爷。这时候一浪一浪的笑声似乎要掀翻整个房顶。
酒喝到这里,老人们有话要说,每年如此。他们依旧会托妈妈帮忙,给即将从护校毕业孩子在正规医院找工作,请妈妈帮助给刚上大学的学生调个专业,或者命令妈妈给留在宜昌工作的女娃娃找个对象。要求也很简单:诚实,上进,孝顺。当然,如果是帅哥则更好。像后一种事情妈妈一个人很难搞定,但她总是笑呵呵的先允承下来,回到宜昌再发动所有同学、同事和老爸的哥们,设法完成老人的心愿,从不食言,结果真还成全了两对新人。于是老人们更加坚信妈妈无所不能,还主动将妈妈评选为全村第一贤媳。当然,这事也是有依有据:在非典前的4年间,三爹患重病住了6次院,妈妈为三爹花了七万多元,最后一次叁万多,她向同事借了一万元才让出院,最终三爹还是没有抢救过来。老人们谈到此事,常常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那可是17年之前的钱呵!
我外公外婆去世很早,虽然妈妈是城里人,但她说像个孤儿,把祖母当亲妈。每次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抢着给祖母洗头、洗澡、剪指甲。祖母是小脚,还是汗脚,很臭,妈妈一点也不嫌弃。老人们每当讲到这里,眼角都会湿润。
吃完晚饭,鞭炮在星空里时断时续,美丽的烟花会在茫茫山峦间不断闪现。我和爸妈打着电筒,将老人们一一送回家。这时候,老人们仍然不忘拉着老爸的手,一再嘱咐要把他们的照片洗好、放大,用木相框装好。并且,尽量争取在端午节或者中秋节带回来。
祖母去世后,我几乎很少回老家。一是我出国多年,春节一般不在家;二是老家也冷清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欢乐,老爸回去也日渐稀少。有时候老家的亲戚、老爸的战友们有红白喜事,他就开车去赶情,在宾馆住上一天或二天。忙完正事,老爸就顺便回老家看看。看看老宅,再到祖父祖母的坟前坐一坐,围着坟头转几圈。有时候会带着一把镰刀,一双手套。将坟头和周围的杂草、小树小石头,打扫干净。
清理完这些,老爸会跪在坟前给祖父祖母烧些纸钱,临走再磕九个响头。
磕九个头代表一家三口,每人三个。老爸磕头磕得很虔诚,每个头都磕得很响。有时候把额头磕破了皮。
磕完头,他就慢慢的爬到茶树岗上转一圈,再从茶树岗上看着不远处的、住在地下的祖父祖母,流着泪,走了。也不回头。
祖母去世后,老宅成了一座空城。三爹比祖母去世早几年,三妈在祖母去世后也到几十公里外的绿岛罐头厂打工去了,和同在一个厂打工的女儿住在一起。堂哥在县城上班,堂姐嫁在老宅不远处的庙桥,但老爸很少惊动他们,人到中年,每家都有每家的事。
父母在,是亲人,父母不在了,亲人成了亲戚。老爸常常忧伤的说:到亲戚家过夜、做客,与回自己的老屋陪父母住一夜,是有天壤之别的。
父母在,老家是座避风港。心烦的时候,郁闷的时候,痛苦的时候,老爸只要回到老家看到祖母的笑,看到乡亲们种地,和堂兄堂弟说些贴心的家乡话,相互抽着对方递来的烟,问问收成,最后到长辈们家里坐一坐,听一听房前屋后清脆的鸟鸣,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在县城工作的堂哥也是这样说的。他是一个国企的领导,人际关系很复杂,加上他不善交际,凡事公事公办,也有不少的烦恼。所以,他每次回家,只要听到祖母笑着叫他的乳名,任何烦恼都一干二净。
祖母在,老家牵着我们的魂。祖母走了,老家就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城,遥远的城。
“今年的疫情,地下的父母应该没有悲伤”。大年初一中午,老爸抿了一口酒,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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