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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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房飞来的燕子
一下班，妈妈就挽着老爸的手：走，看燕子去。
燕子居住在6公里外的三峡大学的新房里。说是新房，已买了15年，无人居住。起初，两只燕子在六楼客厅试探性筑巢，妈妈发现后甚是惊喜。委托姥爷定期到花鸟市场买些青虫和蚂蚱，放在客厅，让燕子吃。三年过后，新房热闹起来。六楼、七楼及过道上增加了7个燕子窝。每到傍晚，二十多只燕子陆续回家。一些不安分的小燕子，在家里飞来飞去，你争我吵。有时从客厅飞到门前的樟树上，“嗖”的一声，又从树上飞到屋后的足球场上，跟同伴们捉迷藏，直到精疲力尽，才回巢中。
新房依山而建，视野开阔，四面朝阳。我们是顶层复式楼。左边是一座绵延起伏的小山，当初大学扩建的时候，把周围的山一并征了过来，一直保持着原样。山脉往西北延伸，直到大学路的尽头。数不尽的桃树，李树，樱花和杜鹃在林间怒放，灿若云霞。七楼有一个40多平米的露台，露台的正前方，有一片巨大的草坪，绿草茵茵。阳光倾泄在露水上，亿万颗珍珠闪着光芒。再往前，便是篮球场、羽毛球场和足球场，那是青春的海洋。少年们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流不尽的汗，活力四射的青春在这里滚滚翻腾。草坪和新房之间有围墙相隔。围墙之外，是一条数百米长的林荫小路，从正南方向的专家楼一直延伸到北边的山下。小路用鹅卵石和玛瑙石镶嵌而成，曲曲弯弯。路中央用多彩的玛瑙石拼成各种相亲相爱的笑脸。远远望去，尤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期待少年从梦中走来。因为宜昌盛产玛瑙石，在30公里外的问安镇就有一条著名的玛瑙河。河石彩色斑斓，层出不穷。遇大雨过后去捡石，总有无限惊喜。所以，在我们这里，玛瑙石属出产之物，不显珍贵。小路的两侧，有千株桂花、桃花、樱花和蔷薇花，引无数游人涌来打卡。这条小路也被学生们称为亲亲路，或者爱爱路。仅凭这浪漫的名字，就让人联想万千，蠢蠢欲动。无论在躁动的春天，炎热的夏夜，还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双双对对的学生们在这里卿卿我我，不忍细睹。遗憾的是，校方并未在小路两侧置添长条木椅，或是随意摆几个石凳，当是另一番风情。然而没有。却不妨碍恋人于两树之间搭起秋千，我数了一下，有四个。当视线掠至新房的右后方，则是另一处摄人心魂的景色。那是投资12亿元修建的沙河湿地公园。清澈如镜的潺潺流水，从葛洲坝库区婉转而来。经湿地公园千回百转，才恋恋不舍地穿城而过。各种禽鸟在水光中荡漾，于两岸花影中繁衍生息。不规则的菱形、几何形的音乐喷泉，每入夜色流光溢彩。各种图案的廊桥绕水而建，与我国最著名的水上公路可比高下。当然，这条最美的水上公路，也建在我们宜昌昭君姑娘的故乡。这条公路像一条美丽的画廊。建于两岸峡谷的水库之中。似蛟龙出峡，气势如虹。而湿地公园因为水的清透，那些爱美的女孩常常对着水面补妆。更有美女望着水中的自己，疑似昭君出塞。在廊桥赏景，行走不能太快，否则，会有走钢丝或荡秋千的心悸。妈妈牵着姥姥在上面游玩了一次，吓得姥姥再也不敢去了。
二、留住心中的吉祥
在农村，燕子代表吉祥和幸福，深得人们怜爱。
在城市长大的妈妈深信不疑。但她的说词有些牵强：“燕子最喜欢漂亮的女人，因为我最漂亮，所以燕子只选我家”。妈妈常以反问的方式，强迫老爸表态认同，老爸伸出大拇指，笑：你比燕子美十倍。
我家的新房地势最高，与旁边的其他3栋形成扇形。这几栋房子，除了一至二楼有人居住外，大都闲置在此。因地势原因，院落宽敞，房型也最大，不宜连片开发，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小区中的小区。有百十株梅花、一簇一簇的竹子和成片的香樟树，又有住户在神农家林区专营园林苗木，便运来了200棵枫树送给大家，每棵都有两米多高。那妖艳的红叶无不令人心醉。除了两个保洁阿姨，小区静如桃园仙境。燕子生性喜静，在此安家，应是首选，定不是因为我妈妈长得漂亮。但奇怪的是，其他3幢房子始终没有一只燕子。我家的燕子却络绎不绝，人丁兴旺，这令妈妈分外自豪。
姥爷更是高兴。说这是祖先积下的荫德。虽然他有六十年党龄，在抗美援朝中还立过功勋，却丝毫不影响他对吉祥的向往，对心存美好的笃信。为传承这份善举，他在露台上手把手的教我牵铁丝，种葡萄、栽蔷薇，给燕子营造天然氧吧。又高高挂起红灯笼，每晚自动开灯，给回家的燕子指明坐标。还从乡下带来稻草，铡成8厘米左右的小段；从旧羽绒服中取出羽绒，供燕子做窝，以减少它们的奔波劳累。我不知道这些材料是否被燕子全部笑纳。在燕子们最鼎盛时期，姥爷每天从7公里外的果园一路花鸟市场，买来虫儿、蚂蚱、蚯蚓和芝麻虫。有几次，竟如顽童一般，搭着梯子给窝里的小宝宝喂食。姥爷说，日久天长，燕子已把他当作家长了。每见姥爷，就围着他装有虫子的纸盒叽叽喳喳，他幸福得满面红光。有只胆大的燕子，显然是我家常住人口，姥爷刚进入小区，就直接飞进竹篮，啄了一大口虫子飞进窝里，火急火燎的喂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人常言，草木有情，燕通人性。有一年十月，已过霜降，姥爷买菜回家，一只燕子就尾随他鸣叫不停。姥爷丢下菜，一口气爬到7楼，发现一只受伤的燕子躺在地上，翅膀已折断。立即请来校医，为它包扎伤口。再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失恋的大学生，用弹弓将露台上的燕子打伤。此后，姥爷每天买来活虫，将蛋白粉冲水，用毛笔蘸上，每天三次喂给燕子。
这是一只多么令人喜爱的燕子啊！我轻轻捧在手上，它温顺得一动不动。两只眼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它长约17公分，前额呈深栗色，嘴宽且短。黑色的羽毛闪烁着湛蓝的光。燕子的下巴、喉和上胸，与其他燕子不同，呈明亮的铬黄。那黄，如梵高的向日葵，熠熠生辉。下胸和腹部是纯色的白，那白，在阳光下，像珍贵的哈达，圣洁如练。狭长的翅膀，像弧形的风筝，充满着不屈不饶的力量。这是我见过的燕子中最美的一只。它在姥爷的精心呵护下，养得异常健硕。那时我回国临时休假，常陪校医给它换药、清洗和包扎，有了零距离接触。
这对燕子不离不弃，在我家秀着恩爱。另一只燕子依然每天外出觅食，两个月后伤处康复。
不可思议的是，这对燕子居然放弃了追赶迁徙的燕群，留在我家过冬，这是极少见的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或许是经历了患难与共，燕子夫妻已更加恩爱；或许是这对落单的情侣早已料到，如果在寒冬里独自迁徙，途中定会被其他猛禽猎杀。于是，为了安全决定留在我们南方。妈妈再次否定了我们的推测，自信爆棚：“泥融飞燕子，沙煖睡鸳鸯。这对燕子准惦记上我们家的户口了”。这可更加忙坏了姥爷，也喜坏了姥爷。他拿来电热毯、棉花和一袋子鹅毛，给燕子夫妻做了一个老年版的燕子窝。他笑着对我说：天宝：佛祖显灵了。燕子这么爱我们，肯定是我们前世的亲人。你要是恋爱，一定要找一个爱燕子的女孩。
三、黑色的燕子请你回来
老爸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也是冬泳爱好者。
燕子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游泳规律。他用五年时间，费尽心机地利诱妈妈成了游泳爱好者。每年六至九月，他们和众多的游泳健将一起横渡长江。从冬泳基地下水，逆流而上，越过江中的三峡海事局的航道靶后，再折转向南。在南岸稍事停留后，再向北横渡。江中，数十人击风破浪，如百舸争流。多情的江鸥在头上盘旋，伴他们飞南返北。遗憾的是，因爸妈总惦记着燕子，横渡长江便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一晃14年过去，最残酷的日子终于到来。
三年前，老爸退居二线，决定对大学的新房进行装修，搬迁入住。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矛盾、最痛苦的决择了。
那是六月下旬的一个傍晚，老爸带着装修公司到新房商议装修方案，新房已有了12个燕子窝，在我家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大家庭。装修公司的老板用竹竿捅破了客厅最大的一个燕子窝，7颗乳白色的燕子蛋，从天上滚落而下，蛋液飞溅。所有燕子如临大敌，在我们头上惊恐地飞来飞去。十几只燕子蹲在不远处的电线上，尖叫着，发出凄厉的哀鸣。有一只燕子似噙着泪光，一动不动的望着姥爷。妈妈泣不成声，朝装修公司大吼一声，不装了！不装了！夺门而出。
第二年初冬，燕子们迁徙完毕，装修公司迅速下手。因为所有的建材价格不断上涨，而装修合同又是总额包干。经过一年的装修，今年春节终于入住。如今老爸已早早地在阳台和屋檐下，给燕子们预备了足够的空间，从乡下弄来许多灰瓦钉在墙上，搭了十几个框架供燕子筑巢，并给燕子安了电灯，希望它们不计前嫌，笑泯恩仇。
转眼已是春暮，仍不见微风燕子斜。凌晨5 点，林间的小鸟开始鸣唱，东方露出鱼白。露台上的红灯笼在风中张望。
老爸不减浪漫。他向往唐代诗人杜甫那种“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盛景，一如诗和远方。他企望在他著书作画时，有燕子衔来泥土，心无旁骛的在他身后筑巢。他甚至想象着，忙碌的燕子在追逐飞虫时，碰撞了路人而不被路人恼怒。他默诵着西班牙诗人贝克尔的《燕子》，又擅自更改了诗句。“黑色的燕子请你回来把巢筑在我的阳台在戏耍时你可以用翅膀把我的玻璃窗轻拍”。他因装修新房而毁了燕子的家，深感内疚。前天夜里，春雷滚滚，老爸披衣起床，踱于露台，但见闪电下如同白昼的山峦雪白通亮，刺眼的光束万马奔腾。一望无际的湿地公园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漆黑的天空不见一只星星，更不见燕子，不觉流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