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打来电话,说母亲不行了。
正在公交调度室临时值夜班的大刘,立马和同事做了简单交接,就骑上他的电毛驴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此时的母亲,双眼瞪得大大,似乎有着某种留恋,又似乎有着什么话要说,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准确地说,在座的几个兄弟姐妹是希望这个时间点早些到来,但母亲的生命力太强大了,拔了食管依然坚挺了八天。这出乎兄弟姐妹的意料,印象中一个人不吃不喝,三天都坚持不了,但母亲却坚持了八天。
看到这里,好多人肯定认为大刘他们一定是大为不孝,事实上,他们兄弟姐妹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孝顺,为此还获得过街道上颁发的“五好家庭”牌匾。
其实,母亲早在三年前就被医院判了脑死亡,主治医生更是直接宣布放弃治疗。当所有人都准备放弃时,只有大刘和二妹在坚持。从医院里把母亲接回家里,和二妹日夜轮流看护。不能进食,就把实物搅拌成糊状,用针管慢慢注射;为避免身上长褥疮,一个小时翻身一次,不停擦拭;不能吐痰,二妹就嘴对嘴地吸......在他们俩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脸颊相比以前有了红晕,眼珠子偶尔还能转动,虽然不能说话,大刘猜想心里一定跟明镜似的。于是,大刘就照着电视剧上演的那样,在母亲耳边轻轻说话,回忆小时候的事情,说说现在兄弟姊妹们的近况。他知道,母亲一定在听。
大刘的妻子问,都成植物人了,啥都不知道,和死人没有区别,这样做还有意义吗?大刘却不这么认为,说父亲走的早,是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兄弟姐妹五个拉扯大,吃了太多苦,只要母亲还有一口气,他都不会放弃的,就只为能有一声妈喊!
大刘还为此跑到医院专门学习了护理,一个礼拜下来,连医生护士都竖大拇指,说一个大男人能有如此耐心和细心,实属不容易。在他们眼中,大刘就是大孝子的最佳代表。
大刘兄弟姊妹五个,大哥是水手,常年跑船,单身一人,如今退休在家,为给母亲治病,几乎掏光了他所有积蓄;大姐年龄偏大,体弱多病,还要带孙子;大妹远嫁外地,没有正规职业,常年摆地摊;大刘,公交司机,因为母亲生病,主动申请到调度室,虽然工资低点,但上一休二,时间充裕;二妹,离异,有一儿子,也是海员,常年在外。相较其他几人的年龄和时间,照顾母亲的重担就落在大刘和二妹身上,大刘白天,二妹夜晚,大哥、大姐机动替换。
三年下来,几乎耗干了他们的身体,和积蓄,但他们总认为,娘在,家就在,这是他们子女应尽的义务。但,家族中不是所有人这么认为的,这其中就有一人反对,那就是大刘妻子,说他们是在违反自然规律,不愿意面对现实,应该学会放弃,而不是来折腾健康的人,劳民伤财没有意义。她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从来也没有踏进婆婆的房间,她说见不得那个场面,让人心情压抑。同时她认为一个家里有一个人去照顾就行了,而她,还有儿子要照顾,还有工作要做,不能都生活在虚幻之中。
也许,大刘妻子的反对是对的。这三年下来,大刘在去看护母亲的路上,摔跤跌坏了右腿,为此植入了钢筋,头发掉了不少,也快成了秃子;二妹更惨,因为身体透支,最近被检查出了乳腺癌晚期。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让整个家族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以前近似有序的生活,一下子彻底被打乱了,此时整个家族要面对两个病人,还是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这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大刘了,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最为疼爱的二妹,一个都割舍不下。
说起二妹,让大刘直抹眼泪。小时候家里穷,把她送到一户人家,五岁时方才接回来,那时候瘦得像小鸡似的,没过几年父亲又去世,只好让她早早进了工厂当工人,没成想几年后工厂又倒闭,一段时间失业在家。从小到大,可以讲没过个什么安稳日子。好不容易结了婚,又和男的性格不和,天天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要强的二妹,毅然选择离婚,独自一人带大儿子,一直再没成家。可以讲,一天都没有幸福过,如今母亲成植物人,自己又是乳腺癌晚期,让她近乎崩溃。出现这样的情况,于大刘、于二妹来讲,心,实在是不甘,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命?但现在事实就是这样,到了必须要拿出勇气去面对的时候了。
这几天,大刘的头发是一缕一缕地往下掉,吓坏了大刘妻子,好说歹说让大刘去做检查。医生说是睡眠不足,外加焦虑不安引起,没有大碍,方才让大刘妻子舒了口气。
这边二妹的身体是一天天的变差,大刘是心急如焚。一边是植物人的母亲,一边是癌症晚期的亲妹妹,都需要他的照顾。相较母亲病情暂时的稳定,二妹的救治必须要跟时间赛跑,他多方打听,听说上海某著名医院正在试验新药,征募二妹这种病情的病人做实验,就是挂号太难了。
幸运的是,没过两天上海那边的专家号终于挂到了。大刘夫妻俩连夜带着二妹赶赴上海,第二天诊断后,专家说让他们回去等消息,等靶向药研制成功,就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前提条件是二妹的身体每项机能必须要达到他们医院试验的要求。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哪怕是丁点希望也不放弃,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但,现在的问题来了,二妹需要人照顾,还要一笔不小的开销,母亲也需要,如今的情况则是,实在没有精力和金钱来维持两个,在二者之间只能选择一个。
为此,大哥召集兄弟姐妹开个会。与其说是开会,还不如说是一种心灵煎熬和拷问,如果放弃某个人,就意味着那个人死亡,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妹妹,谁都不愿意去选择。
此刻,大刘他们一言不发,除了大姐的抽泣声和大哥抽烟的吧嗒声,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半个小时后,大哥掐灭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吐出几个字“我是老大,这个选择我来做,相信妈妈不会怪我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相信如果让母亲作出选择,她也会选择让女儿生存下来,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祈求母亲能够原谅他们。那一晚,大刘伏在自己妻子身上,大哭了一场,喃喃自语自己没有本事,不能保护好母亲和妹妹。睡梦中,大刘梦到母亲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一言不发,就像自己小时候生病时一样,母亲眼中充满了慈祥。
隔天,大哥宣布,从今天起,大家不准再给母亲进食,拔去所有导管。此刻的宣布犹如宣判死刑,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妈妈了,大姐忍不住第二天央求大哥再考虑一下,大刘忍不住抚摸母亲枯瘦的双手,痛哭流涕.......看到这里,大哥忍痛发火让他们都出去,不准再来,让他一个人陪着母亲,直到通知他们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难捱的时间一秒一秒流过,犹如针尖撞击着每个人心扉,度日如年。大刘不停地在问自己,我们是在谋杀么?在谋杀自己的母亲,但一想到妹妹,化疗后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渴望求生的眼神,大刘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应该说是什么都不顾了,到了自己该放下的时候。
第一天很快过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上海打来电话,主治医生说靶向药验证成功,可以过来了。
天大的喜讯,二妹有救了。
当天晚上,大刘就和妻子带着二妹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车。第二天一检查,医生说白蛋白太低,做不了,回去养好再来吧!简单的一句话,对于大刘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宣判死刑,大刘跪下来求医生,可以打蛋白针,一定要救救他妹妹。医生说他要对病人负责,指标达不上,他们也无能为力,回去养养再来,还是有希望的。
二妹的希望暂时破灭了,心情很差,大刘感觉对不起妹妹,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当晚回来,安排妹妹住进当地最好的医院,时刻和上海保持联系,以便第一时间赶去上海接种靶向药。那几天,整个病房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有时候,一根头发的落地都会惊醒众人。
第八天,临时值夜班的大刘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说母亲不行了。
母亲终于走了,是睁着眼走的,所有人都不敢看,都有种负罪感。这其中,大刘老是想起那晚做的梦,梦里母亲一直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他想从中读懂什么,却醒来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二妹终究是等不及了,当地医院检查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部,即使神仙来了也没用,趁着人还清醒,满足一下她未了的心愿吧!
二妹的心愿,无疑就是儿子小凯的终身大事。
几天后,大刘把二妹早已成家的前夫喊来。当着未过门的准儿媳妇面。二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说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很想看到你们结婚的样子,一定很喜庆。这话一出口,所有人当场都哭了。二妹的前夫,答应二妹儿子的婚事由他来操办,包括儿子婚房装修的钱。准儿媳妇说她们家人已经同意她们婚后住在本市,她会代替妈妈照顾好小凯,请妈妈放心。原本不时因病痛得呻吟的二妹,那晚出奇的安静,第二天早上就走了,是闭着眼,笑着走的。
一月之内,失去两位亲人,大刘的妻子说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解脱了。
送走妹妹的第二天,大刘病倒了,医生说是因最近心力交瘁导致大脑供氧不足,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住院那晚,儿子来看他,大刘虚弱无力地嘱咐儿子,如果爸爸出现奶奶那种情况,一定不要抢救,把管子拔掉,他不想遭受那个罪,就让他有尊严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