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乡那年月,正是“文革”盛期。“革命”如火如荼,物资可是极端缺乏。农村更严重,没有肉,没有油,粮食也缺乏。知青整天干重活,又正是十六、七长身体的时候,真是熬苦得不行。怎么办?我们想起了养鸡,有了鸡就有了鸡蛋,有了鸡蛋就有了荤腥。
十来只半大母鸡买了进来。冬天,鸡就养在屋里。由于同我们朝夕相处,它们一点儿也不怕人。我们收工一进家门,它们就在鸡架里又蹦又跳,闹着要出来活动。我们将它们放出来,让它们自由一会儿。获得自由它们真是高兴,“咕咕”叫着在我们身下钻来钻去。当我们吃饭时,它们又在饭桌下钻来钻去,啄着掉在地上的饭粒。看着它们撒欢的样子,我们似乎也减却了疲劳。
春天来了,母鸡要生育了,它们“咯咯”叫着,抒发着要做母亲的喜悦,脸兴奋得红红的。终于,第一个鸡蛋生产出来了,大家把这个微微带血的鸡蛋传来传去,看个没够。由于没经验,我们没给母鸡预备下蛋的巢,它们就暂把我们的粮食口袋做了产床,一边产蛋一边吃高粱米,其乐融融。后来,下蛋的鸡越来越多,粮食口袋不够用,有的母鸡就索性到我们的被褥上生蛋,弄得一塌糊涂。我们只好求老乡用稻草编了几个巢,把它们请到屋外去生儿育女。
生蛋最多的是一只尾翅差不多掉光了的鸡,我们称它“秃尾巴”。它那尾巴所以秃,大概是产蛋多累的吧?在粮食口袋上产蛋便是“秃尾巴”的发明,那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天,我们正在吃午饭,“秃尾巴”急急忙忙由屋外闯了进来,“咯咯”叫着,四处搜寻。我以为它饿了,便仍下一团饭粒。它看了一眼,没吃,仍在地上打着转转,样子着急得很。“怕是要下蛋吧?”——一个女知青说。可我们没什么准备,一时真不知怎么处置,只是心里替它着急。“秃尾巴”的步伐越来越快了,已是迫不及待。“怎么办呀!”一个女知青急得叫出了声。突然,“秃尾巴”在架得高高的粮食口袋前站住了,向上望望,坚定地展翅一飞,就落在上面了。待趴定后,它瞪起圆圆的眼睛紧盯着我们,似乎怕我们不允许,但并不惊慌,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想,这时如果黄鼠狼来了它也不会动的,母性为了养育后代不怕任何流血牺牲。
我们不动声色地看着。“秃尾巴”渐渐放心了,低头一看,原来身下有许多佳肴美味,高兴地吞吃起来,边吃边望望我们,像是表示感谢,又像是让我们不要笑话它。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片刻后,“秃尾巴”站起身,又“咯咯”叫了起来,它是在为它的生育而自豪。我们走过去看,在它身下果然有一个粉红色的鸡蛋。这是我们集体户第一个自产的鸡蛋。
下蛋最大的是一只芦花鸡。它是个大块头,羽毛丰满,肉也肥硕,下的蛋一个足有二两重。这家伙能产蛋也能吃,每次喂食它都抢在前,走在后,嗉子不撑歪了不住口。芦花鸡身高体大,性情却很温和。因它产蛋多而大,我们早上出工前都乐意抱起它摸摸有没有蛋,只要一伸手,它便驯顺地趴在地上,等待着你的抚摸。冷天,收工后手冻得发木,抱起芦花鸡就象抱起个手炉,厚实,柔软的羽毛很快就使冻僵的手暖和过来。这样的鸡,简直就是个宠物。
由于贪吃,芦花鸡越来越肥了,拿来秤一称,好家伙,六斤多!身体重,行动就不灵便,一天,它被不知哪个淘气的孩子用石头打伤了内脏,挣扎着歪歪斜斜走回到屋里,趴在地上抽搐。我们围成一圈,心疼地望着它,轮流轻轻抚摸它,想减轻它的痛苦,可是它的呼吸还是越来越弱了……
天黑了,芦花鸡停止了抽搐,它死了。姑娘们伤心地哭了,小伙子们眼圈也有些红,全集体户十一个人,谁也没吃晚饭。
最使我难忘的,是一只叫“黄围脖”的鸡。
春天,我到公社“知青办”办事,在供销社门前看见一位妇女在卖一只母鸡。我很想买只母鸡补上“芦花”的缺,便凑了上去。这是只隔年鸡,正好下蛋。细看看,没什么毛病。一问价钱,才一元五毛钱,当时拍板成交。
我乐呵呵地抱着小母鸡往回走,边走边打量它——粉红色的小冠子,眼睛黄亮亮的。光滑的羽毛呈红褐色,脖子却有一圈黄毛。就叫它“黄围脖”吧,我想。
谁知“黄围脖”一进村,竟引起了一场风波。老乡们问我,鸡多少钱买的?我说一元五。“这么便宜!在哪买的?”老乡们很惊诧。我说在公社供销社门前买的。老乡一听,连连叫苦,说那地方正闹鸡瘟,这只鸡肯定也传染上了,要不就要下蛋的小母鸡不会这么便宜。“这只鸡不是挺精神的吗?”我为“黄围脖”辩护。“过一两天就打蔫了。”老乡争辩,又强调问题的严重性——这只鸡会使鸡瘟传开来,必须马上杀死深埋,否则全村的鸡都得遭秧。
怎么舍得呢?“再等等看吧。”我央求着。
“不行啊。各家的灯油、针、钱都得用鸡蛋换呢。”老乡们坚持。
老乡们走后,我们苦思苦想如何挽救“黄围脖”的生命,我又把《养鸡常识》找出来翻看。最后,我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将“黄围脖”养在场院的空粮仓里,与世隔绝,并立即给它喂药,做好预防工作。我把这个想法悄悄跟生产队长说了,他笑着同意了。
粮仓没有门,我每天从没有盖的仓顶跳进跳出,给“黄围脖”喂食、喂水、喂药。药是金霉素片,一天一片,分四次喂。
果然如老乡所说,两天后,“黄围脖”打蔫了:冠发白,眼睛没神,不愿意动也不愿吃食。我给它加大了药剂量,在翅膀下放了血,并硬给它喂些食水,增强它与疾病的抵抗能力。
过了一星期,“黄围脖”缓过来了:冠由白转红,眼睛也来神了。它终于战胜了瘟神,获得了生的权力。
为了报答我们,“黄围脖”生蛋特别卖力,几乎一天一个。老乡们羡慕地说我们得了只“宝鸡”。
有了鸡蛋,集体户的伙食大大改善了,食谱上经常有“鸡蛋羹”、“甩秀汤”、“炒鸡蛋”、“蛋炒瓜片”等好菜。在高强度的劳动下,在长身体的青春期,有了这些富于蛋白质的菜肴,我们保证了身体的健康。
许多年过去了,可我仍时常想起“秃尾巴”、“芦花”、“黄围脖”……。我忘不了它们和我们一起度过的“蹉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