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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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表哥，是在我结婚的酒宴上。当我与他来到第二桌敬酒时，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脸庞宽厚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向我，随后慢条斯理地说：“哟！个子这么高？”我腼腆地一笑，身旁的他连忙介绍说：“这是咱表哥。”我没出声，但礼貌性地朝表哥点了点头，又接着给下一桌客人敬酒。回去后，他告诉我，表哥是他叔伯舅家的孩子，在我们当地一家机械厂任厂长，是个很能干的商界闯将，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佩服的人。
后来，他和婆婆分别给我讲了表哥和表哥父母的故事，让我对传奇式的表哥也产生了好奇。表哥出生在1950年，是属虎的，小时候的表哥长得虎头虎脑，精灵可爱，很受大人们的喜爱。表哥七个月大的时候，有点墨水的父亲跟着村里的能人进了城，并在城里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差事。表哥的父亲只有到了年根才能回家一趟，平时就是小脚的母亲操持家里的一切，母亲不识字，但很能干，性子也很倔。表哥四五岁时就跟着母亲下田间干活，六岁就开始牵牛放牧，是村民眼里最勤快也最懂事的放牛娃。
七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破天荒地回家了，并且还破天荒地从城里给表哥和即将分娩的母亲买了不少糕点。父亲抚摸着表哥那圆滚滚的小脑袋说：“你吃完糕点去街上玩吧，我和你娘说点事。”在威严且有点陌生的父亲面前，表哥显得拘谨又寡言。他答应了一声后，便拿起两块糕点跑出了家门。等他再回家的时候，却见母亲正扶着院墙在不停地抽泣，那挺着的大肚子也跟着一起一伏。表哥急忙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只是伤心地摇摇头，却一句话也不说。他疾步奔到屋里，看到父亲正气呼呼地坐在炕沿上。表哥不敢向父亲发问，只是疑惑地望了一眼父亲，父亲随即别过头去，不再正视表哥的目光。
表哥的父亲离家一个月后，表哥的妹妹出生了。那年的春节，表哥的父亲第一次没有返乡过节，尽管家里新添了嗷嗷待哺的小生命，父亲仍然不为所动。此后的二十年，狠心的父亲都没再踏进这个家门，偶尔回来过年，也不愿与母亲见面，都是去表哥的叔叔家吃住。逐渐长大的表哥终于明白，原来父亲在城里又有了中意的人。当初父亲秋天回家，是打算与母亲离婚的，因为倔强的母亲死也不离，父亲一气之下便不再回家。自那以后，表哥的母亲颠着一双小脚，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表哥和妹妹成了母亲的精神支柱。母亲咬着牙艰难地把表哥供到初中，而妹妹上完小学就辍学了。
初中毕业后，表哥在亲戚的帮衬下，来到位于县郊的阀门厂干翻砂工。翻砂也叫铸造，是机械设备制造企业必不可少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苦最累最脏的特殊工种，具体的操作人员要耐高温、有力气，工作过程中还要严谨细致、小心翼翼。表哥无亲无靠，只能干这个工种，好在从小就干体力活的他很能吃苦也很有力气，一双会说话的大眼也显露着灵气。表哥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年，这十年中，他把对父亲的恨渐渐转化成上进的动力，班上任劳任怨苦练技术活，班下捧着一本字典自修文化课。工作第三年，表哥就拿到了高中文凭，同年被车间主任提拔为班长，这之后，勤奋好学的表哥连年被评为单位的先进生产者。
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厂长像往常一样召集本厂的管理人员和职工代表开会。会议进行中，厂长不时举杯饮水，坐在台下的表哥看见后，马上起身去提来暖壶，并镇定自若地给台上所有厂领导的杯里都续满了水。会后，厂长打听这个青年在哪个部门工作，叫什么名字。过了些日子，一纸调令下到了铸造车间，头脑灵活、踏实肯干的表哥被调到供销科干业务员。
跑业务不光靠毅力和勇气，还要有智慧和胆识。别看表哥长得黝黑粗壮，洞察力却很强，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仿佛能把别人的心思看穿，跑业务不长时间，他就和客户成了彼此信赖的好朋友。别人攻不下的市场，表哥给拿下来了，运营一段时间后，他把前景良好的市场让给同事，自己再去开辟新的更大更高端的市场，同事们都感激地说，表哥就是他们的掘井人。干了三年，表哥就兼任了副科长，这一年，是1978年，这一年，表哥28周岁，这一年，表哥认识了师范毕业的表嫂。表嫂是科长的妻妹，科长过生日那天，在家里宴请办公室的同事，当时表嫂也在场，科长就把表哥一顿好夸，有意撮合俩人。
表哥和表嫂结婚后，又把母亲从老家接来一起住，表哥对母亲极为孝顺，让婚姻不幸的母亲享尽了天伦之乐。婚后的第二年，表嫂给表哥生了一对龙凤胎，表哥乐得眉眼生笑，身上也感觉劲头大增。繁忙的工作之余，表哥又抽空自学企业管理，并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又过了三年，在单位每年一次的人事调整中，表哥由“副”转“正”，主持供销科工作。
令人惊奇的是，表哥身上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能量库，每上一个台阶，他的能量就迸发一次，在主持供销科工作的几年间，他的能力和业绩让老厂长大加赞赏，破格提拔他为经营副厂长。这时候的表哥，更像是一架动力十足的发动机，在副厂长这个岗位上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硬汉”的头衔也就此传开。自然，家里的一切他都无暇顾及，是表嫂担起了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和教育。
八十年代末，政府为了增强企业活力，国企开始实行厂长承包制。1988年的时候，表哥所在的阀门厂也要承包下去，经委领导已组织召开了两次会议，说厂长和副厂长都可以承包，但必须完成经济指标。表哥回家后跟表嫂袒露了自己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很想借这个机会挑战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他盯着表嫂的脸，看表嫂的反应。“只要你自己考虑好了就行，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表嫂用信任和鼓励的眼神望着表哥。于是，时年38岁的表哥，通过公开竞聘承包了原先的阀门厂。
表哥对自己说，要干就干最好，要争就争一流！一签完承包责任制，表哥便来了个大刀阔斧的改革。先是把厂名改了，由原先的“某县阀门厂”改为“某市第三铸造机械厂”。紧接着来了个全出竞进，表哥让全厂的干部职工根据自身能力，公开、公平地竞聘相应岗位。他在职工大会上说，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激发潜能、突破自我，他也会制定新的管理制度，让全力付出的职工得到丰厚的回报，让懒散的职工感受到沉重的压力。随后，雷厉风行的表哥，亲自带着技术人员去大城市大企业参观学习，并高薪聘请有实践经验的专业技术人员充实单位的研发团队。科学的管理、先进的技术和过硬的质量，使得表哥工厂的产品达到了国内领先水平。工厂研发生产的吊钩式、辊道式、转台式、鼠笼式等十几个系列六十多种清理机，远销十几个国家和地区，经济效益连年夺得国内同行业之首。表哥用了五年的时间，把工厂打造成了全国十强企业，成了“机械部定点骨干企业”，业务范围从原来的铸造机械生产扩大到铸机、橡胶制品、绣品等多种产品，表哥本人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闯将”和国内公认的“铸造王”，各种荣誉称号纷至沓来。
工作忙碌的表哥很少看电视，但是《动物世界》这档节目却是每播必看。屏幕上，动物之间奔跑厮杀的鲜活场面，让出自农门、毫无背景的表哥深深震撼，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严酷的商战中，唯有不断创新才能超越别人，创新是企业发展亘古不变的主题。1995年，事业如日中天的表哥成立了一家工业集团，公司年产值达到30亿元，实现了产值每年翻一番的“奔跑模式”。2002年，在上级领导的安排下，效益红红火火的工业集团，被市里一家制鞋企业吸收合并，实际上，是表哥的工业集团救活了那家制鞋企业。
心情落寞的表哥无奈辞职，忍痛离开了自己一手打造的工业集团，于2003年重新白手起家，开始了自己的二次创业。他从智能自动化立体仓库和智能立体车库入手，经历十几年的市场锤炼，表哥已经闯出一片新天地，他的公司现已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2019年春天，我儿子在我们当地举办了婚礼。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家长要带着孩子挨桌敬酒，当来到表哥那桌敬酒时，表哥用当年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哟！孩子这么优秀？我喝过你的喜酒，今天又喝你孩子的喜酒，将来还要喝你孙子的喜酒。”表哥的脸上，写满了刚毅和自信，看不出一丝疲惫之态。
听他说，表哥的公司即将上市，古稀之年的表哥，仍在创业路上拼搏奋进。我很想当面向表哥讨教，问问表哥，是什么力量在支配着他，让他一直停不下奔跑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