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亡魂是不能见太阳的。所以老家迁坟就有一个讲究:必须是在夜间挖开坟墓移走骨灰或遗骸。
那是一个北风呼呼并且夹杂着零星小雪的寒冷的腊月天。根据村里的要求,老坟需统一迁走。找看黄道吉日的先生掐算后,动土的日子就定在这个夜晚。
天一傍黑,村里的人们便陆陆续续地来到老坟各自的先人或亲人的坟前,摆祭上供,燃香焚纸,洒水叩拜,告慰亡灵:莫害怕,今晚要请你们到一个新的去处安身。焚烧的纸灰裹着火星四下里飞散,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一个个虔敬而又因冷而变形的脸。那一夜坟地好生“热闹”,灯火点点,人影憧憧。人们紧张又小心地忙碌着,互相帮衬着,轻声交流着。午夜来临之际,大部分的人家都已完成,然后渐渐散去。
而在坟地的东北角,一个佝偻的身影仍抡着一把镢头在一下一下地刨着。从旁经过的人们都望望他叹气地走开了,没有人上去问一句,更没有人帮一把。夜色越来越深,灯火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下那个孤独的身影仍在挥动镢头吃力刨着,唯有身边那盏应急灯相伴,在这寒冷的冬夜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快起来!快起来!新媳妇来了,要糖去呀!”记得也是一个冬日的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摇醒。糖,对于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吸引程度直接不亚于“哈根达斯”。我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来不及洗刷就跟着摇醒我的姐姐往堂叔家跑去。“好多人啊!”八岁的姐姐拉着六岁的我使劲地往里钻。新媳妇坐在新房的床边,围一大红的方巾,低着头。旁边几个准备闹洞房的小伙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在招呼客人的新郎,也被拽了过来。小孩子讨到糖吃就都美滋滋地跑开了,完全不理会身后闹洞房的阵阵欢笑声和起哄声。
过门后,喜庆的日子渐渐归于平淡。新媳妇依旧是羞涩不爱说话,整天一身老旧但干净的衣服,忙里忙外。听村里人说,她老实能干,也很孝顺。“李家真是上辈子积德讨得这么一个好媳妇!”人们感叹着。而她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则是整天腮头通红,目光略有点发直。每次碰面,我总是喊一声“婶子”便跑开了,也从未注意到她会有什么反应。
约摸过了大半年的时光。忽然一天听说他们家房子卖了,住到了村后一座废弃的草房子里。那房子年久失修,漏雨,还随时有倒塌的可能。我有时跟妈妈去地里干活会路过那座破房子,确实破得不成样子。这时新媳妇已经挺着大肚子,仍然不住脚地干活。有时妈妈会停下跟她说几句话,边嘱咐边叹气。而我在旁边就盯着新媳妇的红腮头看,时常见有眼泪从此经过。从妈妈跟别人的交谈里面,我偶尔会听到什么“新媳妇命苦呀”、什么“作孽呀”之类的话语。但小孩子对这些是不用心的,它从未影响我抹着鼻涕尽兴玩耍的心情。
我是在刚过完七岁生日时被大人逼着去上学的。虽是女孩子,但我会爬墙、上树,会掏鸟窝、打弹弓,总之那会儿的我就是一假小子。可在学校里这一切都不能做了,要受管制,要做老师希望的文静女生。我不开心,甚至委屈。所以从九月入学到学期末,我一直闷闷不乐,成绩一塌糊涂。百无聊赖中倒时常莫名地想起红腮头的新媳妇……有一天,听妈妈说新媳妇生了一个小女孩。我就想:“小女孩的腮头是不是也是红的?”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好长时间,一直想有机会求证一下妈妈。
一个周末,天很冷,我守在炉子边“写作业”。突然,妈妈从门外慌里慌张地进来,跟奶奶说:“新媳妇没了!”“作孽呀,这个天杀的混蛋!多好的媳妇,终于让他逼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奶奶一听便连哭带骂起来。接着,披上棉袄就跟妈妈一起去了新媳妇家。因为没出五服,奶奶作为他们那一辈的大嫂,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我看着她们匆匆的背影,呆呆地靠在门框上……
接下来的丧事,听说新媳妇娘家人来大闹一场,是奶奶和族里长者好声说和,并且答应让堂叔披麻戴孝在新媳妇灵前跪上三天,方才把事情压下。那时候还不兴火化,就这样一具水泥棺装着新媳妇瘦小的身躯,也装着她这短暂悲苦的一生被埋进了黄土,留下那个我幻想着一样红腮头的没了亲娘的叔伯妹妹。
三十年不长,弹指一挥间;三十年不短,青丝变白发。
又有谁知道三十年前那个凄苦的夜,我那个新媳妇婶子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凄风冷雨,孤灯一盏。随时可能倒塌的草房,怀中未足月的婴儿,吃喝嫖赌家产卖尽、对自己非打即骂的丈夫……生看不到一点希望,心早已死灰般无半点留恋。孤零零,惨凄凄,泪涟涟……亲一亲襁褓中的女儿,再为她最后喂一次乳汁,然后冲着爹娘的方向拜上三拜,心一横,半瓶农药结束了自己二十出头的生命。
听老人们说,那天夜里格外冷,有猫头鹰一直叫个不停。(我没有考证过那么冷的天是否还有猫头鹰。)后来,那个妹妹一直由她的奶奶和姑姑抚养,直到她嫁得一户好人家。我一直坚信是她黄土中的母亲始终保佑着她。而她的父亲(被斥作“败家子”的)也在新媳妇下葬后不久被扫地出门,从此音信全无。(后来听说是去了南方,一直再未娶。)
迁坟的第二天,雪住风停,阳光灿烂地洒在那挖开的一堆堆新土上,也照着那具空空的水泥棺。据说,昨晚曾有人听到从坟地东北角传来几声悲凉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