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那个小孩子,就在我背后,我把捡起来的塑料瓶一个一个踩扁,堆在墙根里,再转身去看垃圾桶的时候。
“轰”,他就来了。
我记得他。
他白白的,个子小小的,和他妈妈住在二楼,虽然他妈妈不好,会故意把一袋有污水的袋子扔到我的头顶,那滋味可不好受,那臭哄哄的脏水,能从头顶流到我的后背,给我凉得一惊。但是那个小孩子,有的时候会给鸡蛋黄给我吃,说这太噎人了。
真的是,小孩子思想,鸡蛋黄多好,就是厚实,踏实,小小年纪。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因为这是第一个给我吃蛋黄的人。
他还送给我一张奖状,崭新崭新的,“我家贴不下啦,送给你!”
可他现在就趴在我背后。
我直接转过身,抬头看。
我看到他的妈妈了,他妈妈在二楼,他们家门口的阳台上,龇牙咧嘴地掉眼泪,像极了破垃圾袋下面不断流出的脏水。
警察在我们之间拉了一根线,就这样把我和小朋友分开。
“警察叔叔,你觉得人生快乐么?”
“为什么我觉得这么难啊……”
“我妈妈为什么总向我发脾气,我在学校有好多同学喜欢我,老师也喜欢我,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
“我知道妈妈压力大,我很理解她的。”
“我每天回来我都做饭,我昨天还换了一个灯泡,是我卖垃圾换的钱,我买了一个特别好的。可是妈妈回来又骂我。”
“我理解妈妈,妈妈为什么不理解我一下?”
“她骂我是拖累,说我什么也不是,是祸害……”这些是警局和小朋友的通话记录。
剩下的,我记不住了,我好像被人挤出来了。
其实想起来,也好容易,因为只要闭眼想一想小时候的自己,就全记得了。
我们好多人都去看那个小孩子家门口的监控,我们都很喜欢他。
我看到那天他被踢出来,被门槛绊倒,身后的门直直压过他的小腿。他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楼道里黑洞洞的,监控估计比我还老,一直在抖,滋啦滋啦的杂音。
我看着那个在楼道口打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小的人,他是不是,不对不对,他应该还挺喜欢这里的吧,还知道打电话,不像我,我那时候是直接走了,没有和任何说。
他是不是希望有人救救他。
是不是没人救他。
没人把他从黑洞洞洞楼道里,救出来。
我拖着我的大口袋,坐在楼梯上,那么好的小朋友,给我分蛋黄吃的小朋友,怎么就突然没有了呢。就连那地上红红的痕迹,下了一场夜雨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人没了,好像就什么也没了。
住在前面一点的,家门口有两棵柳树的那个老教师,给我递了一捆他扎好的纸壳子。
我知道,他也很喜欢那个小孩子,他有时候去老学校转两圈,还会给小朋友带一个新本子。然后就搬一个小马扎,坐在柳树底下,看到小朋友就招招手。“快来快来。”
我回去拆开纸壳,有一本新的小本子。
后几天又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天就像漏了一样,往下面哗哗地倒水,我这小破房子,还要赶紧放两个盆接水才行,屋顶早就破了。
可是我还差一个盆。
我站起来,抓耳挠腮,我还有一个碗,还好还好,我还有一个碗。
我把它放在滴水的下面,还要等一等,看一看是不是正正好,要是差那么一点,还要往左边或者右边稍微挪一挪。
第二天,我拿着我的碗,出去倒水。盆里接的水倒是不多,估计昨天后半夜雨就停了。
“哟你看看,还是人家捡破烂的有眼力见,知道死人了,这不,赶忙拿着碗去讨碗肉呢!”
死人了?
是住在水塘边的那个么,可是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骂我是老不死,那是谁?是小朋友的妈妈么?白发人送黑发人,哎。
“不是不是!是那个老教师死啦!他儿媳妇昨天来家里骂他,说他没用,教书教出什么来着?什么也没有!每个月还要伸手问家里要钱!是不要脸!”
我回头放下了我的碗。
我好久没去柳树底下了。
我想着,是不是老教师去给小朋友买本子了,都不跟我打个招呼。我终归是要生气一下的。
我就又去了,我想看看他的小马扎。
我看到又有人住进去了。
“他儿媳妇真会算计啊!老头刚死就把房子租出去!”
我看着门口那对垃圾,那新住进来的,好像是对小夫妻,他们一直忙进忙出,笑嘻嘻的,地上尘土飞扬,掉在那堆垃圾上。
是老教师的东西。
有他的照片,是他和他夫人的照片,他以前老擦,我经过他家窗户边,他还专门递出来,让我这个老不死的涨涨见识。
有他的录音机,夏天晚上的时候,他还会多搬一个小马扎,给我坐坐,我们一起听那个录音机,黑色的按钮按一按,就有新闻报道了,有西安的,有西藏的,还会吱吱吱的直冒杂音,他就手忙脚乱地按来按去。按好了还会回头:“你看看,我老了也还挺厉害!”
还有一本小小的书,厚厚的,我拿起来,我不忍心翻开。
还有一个灰色的证书。
还有一个门牌号。
还有一堆他宝贝的不得了的报纸。
还有,还有一堆灰尘。
人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我看着这些东西。
好像他又死了一次。
我什么也没拿。我空手回了我的家。
南方的梅雨天,又冷又潮。
“给你吃个蛋黄,太噎人了!”
“别给这个老不死的吃,走,我们去买新的本子!”
“糟老头,看我不拿我的破口袋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