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瓜与青葡萄
今年这夏天古怪得紧,凉起来要穿夹克,热起来又恨不得无时无刻吹着空调。
饶是这样,我还是趁着放假回了老家。
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对于他们以及承载了我青春的老房子我总是思念,如苦放假我是一定会回去住上一段时日的。
俩老口对子孙的爱意从来不会宣之于口,甚至有些别扭,回家也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跟我说话,无非就是你怎么又回来了之类的。
他们好像真的认为我听不出来这拙劣的责备和隐藏在深处的喜悦,我是知道的。
小老太太嘴里会一直哼着不知名小曲,老爷子暗戳戳对鸡鸭动手的刀,以及各个角落搜罗出来的我常吃的吃食。
一般听见这话,我只笑笑,自顾自地往房间里放行李,头也不回应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房间的窗户朝西,夕阳的余晖打在了窗边的梳妆镜上,它是那么的明净透亮。
其实,少时的我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后来真正到了社会上,虽说算不上大风大浪,也是增加了不少人生阅历。
在跟本校的学弟闲聊的时候,他说道:“总要有人回去。”
我在问他毕业后想去哪个大城市工作。
他又说道:“读书是不是为了让我脱离贫困的家乡,而是让我的家乡摆脱贫困。”
我承认,当时我并没有这样的鸿鹄之志,一心要做的是山坳里飞出的金凤凰,我所看见的只有走出大山后的物质富裕。
回到家乡发展,说宏观一些无非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再往微观上来讲就是精神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
我无比眷恋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早已说不清楚我所眷念的究竟是土地还是土地上的人,非要一个答案的话,或许还是人罢。
老家的麻将席是其他凉席都给不了的凉爽,就这么放任自己瘫在床上,口中不禁发出满足的喟叹。正当我半梦半醒之际,一声声敲门声打断了我。
小老太太端进来了一盘青葡萄,我惊喜的问她哪来的。眼下葡萄并不应季,算得上是稀罕物。话音刚落,我的手已经不收控制的拿了一颗放进嘴里,葡萄的味道说不上好,酸占大多数,我又是眯眼又是摆头,试图驱散那股子酸意。
“不好吃吗?今年雨水太多,葡萄确实有点酸了,你爷爷也不知道,放羊的时候看到就摘回来了,你别怪他。”
我突然就愣了神,回忆冲破牢笼肆意游荡。
第一次去幼儿园,所以小孩都在找爸爸妈妈,而我在找爷爷。
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养了一群羊,一年四季都要出去放羊。
说起来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老家还没有修水泥路,有的都是原生态的黄泥,要是不巧碰上个阴雨天,路都是湿滑的,我个子小,跟不上羊群,更跟不上爷爷,每次只能在家等爷爷回来,因为他有个百宝袋。
藏青色的中山装有四个口袋,每一次他都能把四个袋子装的满满的,里面是不知名的小果子,一个比一个好吃。 后来去县城读书,好长一段时间夹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果子成了我时常惦念的味道。
待到我稍大一些,我个子也蹭蹭往上长了,跑的过羊群,也跑得过爷爷。打那时起,只要我在家,放羊的就从爷爷一个人变成了我们俩。
我知道了,那种好吃的不得了的小果子叫野地瓜。
上了初中,我就有了我的第一部手机,即使是远方的父母用旧了的,我也视若珍宝。我用背下的第一个电话号码就是爷爷的。
印象里的爷爷好像很少对着我笑,即使笑都是带着几丝戏谑的抿唇,那时的我看只觉得他在揶揄我。
在我成功给他打出了第一个电话以后,他笑了。
和平时惯有的笑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他的开怀,张大的嘴巴露出一口稀缺的牙,笑声爽朗又浑厚。
我意识到这个小玩意儿的功能不只打电话后,就不在期待他带回来的果子。
一个个的红果是那样的诱人,拇指大小,咬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籽,在嘴里咯吱咯吱作响。它们静静地躺在小方桌上,直到有一天有一股发酵的酒香才惊觉果子已经腐烂了。
它们被扔了出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悄生根发芽,在好多年后的今天开始遍布。它们编织成细密的网将我笼罩,我难以呼吸。心脏如同针扎一般,细碎的疼从一点开始蔓延。多年前的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的我翻看回忆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它在遥远的时间线里那么突出,一如那些个鲜艳的红果。
第一次学习如鲠在喉这个词的时候,我没体会到其中的深意。我想,我现在知道了。鼻头有些酸涩,眼眶蓄起了泪花,眨一眨又隐了下去。
奶奶见我低着头久久不言语,一时有些着急,随后便向幼时那般哄着我。
“爷爷是坏蛋,囡囡不要不高兴,下次不让爷爷摘酸葡萄了哈。”
我抬起头,自然接过话茬。
“没有,我就喜欢吃酸的,你忘了啊?”
我有点惊讶于小老太太还把我当小孩哄,随即又释然。我们这边有句俗活,大人会对小孩说。
“你长起天高在我这永远也是颗小菜。”意思就是不管怎样你在我这都是个小孩,哪怕你在厉害。
“爷爷去哪里了吗?”
“今天十五,你爷爷他赶集去了,该回来了,都中午了。”奶奶边说边走了出去,探着身子向远方观望。
“哎呀,坏了!我锅里还闷着饭呢。”老太太小嘴嘟囔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语。
老家用的还是大铁锅,不知道怎么的,这柴火闷出来的饭始终要香一些的。
我家房子高,故而远远的就着见了那抹藏青色的身影。我着实不想用佝偻这个词来形容他,他听了恐怕该不高兴了。
他远方的身影开始逐渐清晰,他眼神不好,却一眼认出了我,隔着老远就在吼,“挑嘴猪,你爱吃的黄桃,还有酱肉的包子。”
他从背篓里拿出两个袋子,高高的举着。
是了,每一次赶集他总不会空着手回。我在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是给我吃的,不在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是留着等我回来吃的。
恍然间,我看见院坝里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往老人身上蹦,翻过肩头去够背篓里的包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每逢十五都会是一个圆月。晚间的风带有一丝莫名的香,是所形容不出来的,亦是我记忆里的。
21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