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
阿嬷说,我本活不长久,小小的襁褓差点就要随着风儿散去。可她是倔强的,是不服输的,是从来不肯认命的。
于是,我和她的足迹遍布各大神庙,她祈求上苍,跪求诸天神佛,予我一线生机。
一天天,一年年,足下布满老茧,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愿,我活了一年又一年。她总是瞒得死死的,是以,我并不知晓古老宏伟的建筑代表着什么,我只知晓神龛前的糖果子一个赛一个的甜。
阿嬷说:“你是受神明庇佑的,我的囡囡一定可以长久。”
阿嬷说:“囡囡呀,我只盼着你圆满些,再圆满些。”
阿嬷说:“囡囡呀,等到院子里的枇杷树开花,你就会走路了。”
待到后来,枇杷树岂止开了花,五月时候的枝头上坠着一簇簇金黄的枇杷果。它可真争气啊,在不停歇的日月亭亭长青。那高高的枝头上的最明媚的一个一定会到我手上,年年如此。
2010年秋,我将离开这生我养我庇护我的地方。稚子无忧,我早已忘却当初我是否回头,许是没有…又有吧……
2011年五月,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家乡的包裹。
“谙谙,走了,罗汉寺好火的,好不容易抢的票呢”
“来了”
……
“要不是为了这十八籽我才不来人挤人呢,重庆这地界儿简直要把人炼化掉,坑死了,108一串就这么几颗破珠子。”
“别这么大怨气嘛,听说这个保平安的。”
“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封建迷信啊。”
“也是,好啦,走啦”
……
狭仄的四人间里散发着浓浓的酒香,像是什么水果放久了熟大了,不算难闻。
其实,每一年都会有一个来自家乡的包裹,不走心的牛奶包装壳里是包的严严实实的枇杷果;一个个的用保鲜膜单独包起来防止冲撞,打包前再铺一层厚厚的冰袋。没有寄件人的详细信息,收件人也模模糊糊:囡囡收。她会这么叫我,也只有她。
2018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的五月格外反常。按着常理来说,重庆这地界儿早到了出门打伞的地步。我的记忆尤甚清晰,时常沉闷的天和突如其来的大雨叫人烦躁。我总觉得少些什么,少了打破我一成不变日子的物件儿。我的眼皮在那个月里跳的频繁,我只当是累着了的神经性反应。
我久违的做了梦,我和阿嬷在庭院里笑着闹着,枯槁的手把我托起,是那样的高,远方的云朵在此刻也变得触手可及。
阿嬷说,左眼跳好事到,右眼跳嘛,就把它按住。
“我的小囡囡唷,少封建迷信,你把它按住,它不跳了,坏事就飞走喽。”
阿嬷,我知道少什么了,今年还少了一箱枇杷果。
阿嬷,你骗人,我根本按不住它。
同年六月,我再一次踏足了这块生我养我庇护我的土地.我来不及感慨,父母亲的电话终于打到了我这。
“神谙,你找个时间回来一下老家吧,祖母她不行了。”
“我在家了。”
……
院子里的枇杷树好高,高到可以为小院子遮风挡雨,枇杷果挂在枝头上,有些被雀鸟啄了个眼,有些起了黑疤,松松散散的,就要落下了。树下有一张摇椅,小老太太在上面好像睡着了,一如好多年前。
我有些不安,蹑手蹑脚的走到她的身边,拿起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温的,只是更加粗糙了。大黄认得我,尾巴摇得欢实得紧,一点也不声张。
我只听到“噗呲”一声,随即那只手就从我的手里抽了出去,落到了我的头上。
“囡囡呀,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啊,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自顾自的问:“阿嬷,你可不可以再讲一次怎么把我养大的呀。”
苍老的话语如山间流水一般,缓缓地流淌着。
“所以,护佑我的神明可以佑你吗?”腕间的十八籽更加圆润了,跟刚到我手上没差,我褪它下来戴到阿嬷的手上。
阿嬷罕见的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推拒我送给她的东西,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她说,她喜欢蒙古,叫我再替她看一眼,看蒙古一望无际的草原,看“永不凋谢”的格桑花。
她说,蒙古的姑娘是自由的,她希望我也是。
她说:“我会保佑你,我的囡囡一定会长长久久。”
她没有看到第二年的春天,她在那个凛冬长眠,人间的神明没有留住她,天上的神明也没有留住她,我也没有留住她。
后来,我依她所言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这里和她说的一样美。与重庆起伏的山峦不同,脚下是平的,远方同天边接壤。
巧合的是我碰到了蒙古最盛大的节日,在那达慕大会上我遇见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的姑娘,她说她叫巴雅尔,她的额吉希望她幸运、吉祥。她好像很喜欢汉族人,盛情难却的我在她家住了下来。
漫天的繁星下,我们饮着本地特有的马奶酒,她跟我讲了好多草原上的故事。原来,草原上的格桑花是不会一直绽放,一直绽放的是延续下去的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离开的时候她来送我,大喊:“亲爱的朋友,愿长生天保佑你!”
我回头看着她奋力跳起朝我挥手,草原的风一点都不和煦,揉乱了她的发丝,露出来了那一张带着高原红的脸蛋,阿嬷说的没错,草原的姑娘是自由的,她是那般富有鲜活的生命力。
亲爱的朋友,我们还会相见的,谢谢你。
从蒙古离开后,我终于有了回家的勇气,好多年过去院子里也无甚变化,只是少了人气,多了杂草。前些年父母亲来电还说枇杷树病的快死了,明明没有。
她一直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