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情缘

我们老屋院落不大，本族和外族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加起来大约有五十多人。在长辈们中间传播下来的逸闻趣事，让我们院子里的孩子们听上去，很新鲜很有乐趣。本族有一位长辈爱看古书，对于看到报纸上的好文章，他要反复朗读爱不惜手。同一件事从他嘴中描述出来格外生动感人。就是这样一位长辈，一次又一次向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神神秘秘讲到在老柳树下发生的一段往事。

有一位远道而来戴着一副眼镜的年轻知识分子，据说是劳动改造被安排在我们院子一户姓刘的家里住居。这位年轻知识分子，平时少言寡语，除了每天参加劳动之外，剩余时间大部分在房间内看书学习。不到两个月，这位年轻知识分子，有一天晚上突然莫名其妙地吊死在老柳树下……年轻知识分子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对于他的死，没有引起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结论是自杀身亡，排除了他人作案嫌疑。结果当地政府出了一副上好棺木，让村中的老百姓，草草地安葬在我们后山腰的一块乱石岗。由于我们年龄小的缘故吧，可怕的现实故事，并没有影响我们小伙伴在老柳树下的快乐活动。后来，在一些村民口中我慢慢得知确有此事。

人们常说，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特别欣赏柳树顽强的生命力。柳树虽然不是名树，但它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了快乐与神奇。高高耸立在我们老屋院落前的这棵老态龙钟的柳树，相传是爷爷辈栽植的，又说与爷爷岁数差不了多少。正因为那棵老柳树有了生命的延续，才使我们童年的生活有一个快乐游玩的场所。那时我们荡秋千是农村孩子最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它虽然危险性大，但挑战性高。开始由其他家的小伙伴负责拿来绳索，套在老柳树适当的位置上，再把绳索降到一定高度，才让人坐上去。一旦有人坐上去，就有两人一左一右，推着秋千慢悠悠的、摇摇晃晃地飘起来了。人和秋千离开人群越来越远的时候，秋千载着人一远一近自由飘荡，仿佛是一架上天的飞机，一高一低凌空飞翔。既有一阵阵快乐感的高潮袭来，也有害怕失手抛在任何一个地方，摔断胳膊腿的思想嶂碍。这些顾虑因素是多余的。还没有等待你快乐感悄悄来到身边的时候，小伙伴已经抓住绳索叫停，就抢着闹着轮番坐上去，也不要别人搭手，自己就离开地面，向空中飘荡起来。后来，随着我们小伙伴参加此项活动的人数越来越少，就取消了由别人家小孩拿绳索的这项规定；如果其中有小伙伴要玩荡秋千的，就由我家直接提供绳索。

在我们小伙伴中间，有时稍大一点的孩子格外逞能，甩开膀子敞开衣襟，就顺着绳索攀爬到柳树最高处，摇着柳树枝，耍着鬼脸，在老柳树上弹过来跳过去，对着下面的小伙伴，还折断柳枝条，学着孙悟空的模样，在空中挥挥手，立刻塑造出孙悟空的形象来。下面的小伙伴也不甘示弱，胆大的小伙伴不由分说，双手抱着柳树绕着一圈又一圈朝上攀爬，实在爬不上去的时候，又顺着高度一直滑落到地面，方才罢休。就在这个时候，小伙伴中间一定会响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如果在春天，来来往往的小鸟一天到晚，总是在老柳树上留下了婉转悠扬的美好歌喉。有的小鸟还搭建鸟巢，繁衍生息。我们中间有一个唯一胆大的小伙伴，他爬上柳树拭图准备掏鸟蛋，还没有接近鸟巢，立刻发现在柳树的下端，一根垂直的柳枝上有一条青蛇蠢蠢欲动。大胆的小伙伴一定神，赶快折断一根小柳条，迅速赶跑了青蛇。青蛇重重摔在了地面，逃之夭夭了。此时，胆大的小伙伴，也很快从柳树上下到地面。从此以后，无论老柳树上有多少鸟巢鸟蛋，小伙伴之间没有一个大着胆子到老柳树上去掏鸟蛋了。

有道是老柳树年年都有新的鸟巢出现，但我们小伙伴无意间却停止了掏鸟蛋的快乐习惯。攀爬柳树的活动我们小伙伴虽然停止了，但一个马蜂窝却挂在了老柳树双排枝桠中间，它如同黑森森的碉堡一样，看上去有时非常可怕，但对于小伙伴们来说，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座马蜂窝的出现，反而引起了小伙伴们的极大兴趣。在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来到老柳树下，大家把准备好的石子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我第一个向马蜂窝投去石子，力量过重，石子从马蜂窝头顶飞过去了。第二个小伙伴，身体矮小，手臂较长，一颗石子正好穿透了马蜂窝的下半部分。顿时，一长串的黄蜂向我们扑面而来，我们一群小伙伴纷纷扔下石子，哇哇大叫起来，四处逃窜，那时多亏每一个小伙伴都没有被黄蜂蛰上。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小伙伴再也没有到过老柳树下自由活动了。直到初冬时节，黄蜂归了巢穴，所有小伙伴一切娱乐活动才开始慢慢在老柳树下开展起来，如丢沙包、藏猫迷、荡秋千等。多亏老屋院落中的长辈们千盯咛万嘱咐：只要不去招惹马峰窝，就相安无事。长辈们的话特有道理。

在老柳树下方斜坡面，有一段宽阔的路经，它见证了南来北往人们频繁的足迹，也成为我们老院落所有人的休闲、说笑话、拉家常最为集中的场所，更是我们孩提时代离不开快乐的必经之地。在庄稼成熟的季节，长辈们就在老柳树相连地坝上翻晒粮食，累了就席地而座，背靠柳树，闭着眼睛养一养精神，偶尔还发出刺耳的鼾声。讨厌的鸟儿，不光是麻雀，它们惊呼着从柳树上端，一头冲进粮食的中央部分，叽叽喳喳抢夺食物。长辈们特别警觉睁开眼，挥舞着手中的响竹竿，棒击地面，一阵狂吼鸟儿被吓跑了。柳枝柳条在落地下垂的时候，长辈们就拦腰剪断柳枝柳条的顶端优势，久而久之，被剪断的柳枝柳条，围绕老柳树形成一圈密密麻麻圆圆润润的界面，烈日高照时，光照落在界面处反射出来的光芒，使重重叠叠的柳枝柳叶，像撑开的一把漂亮的遮阳伞。难怪长辈们在翻晒粮食时，喜欢在半阴半阳的柳树下面，一边瞭望着蓝蓝的天空，一边潇潇洒洒地翻晒着粮食。那种丰收的喜悦气氛荡漾在庄稼人幸福的脸上，时间一长总爱在长辈们之间演变成一则可爱的故事。

秋天的柳树叶落叶归根，落在地上的残叶，长辈们在短时间内彻底扫净。虽然扫走了落叶，但也带走了不少的泥土。难怪露在地面上的柳树根系，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好在邻居取土盖房，把剩下的泥土残渣，顺便覆盖在柳树裸露在地面上的根系上边，这样为柳树跟部加盖了厚厚的一层土石料，老柳树的根系才完全埋在了地下。

在老柳树周围出现了一堆一堆邻居家的残渣泥土，从堆积高矮程度来看，很不规范。东西不匀称，南北不协调。这些在我们老屋院落一般人的眼光中，老柳树最为平坦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想找回过去地面那种光滑、平整、好看的心理感觉，在长辈们之间渐渐消失掉了。老柳树下面变成这种局面，全院落的人们没有一个说邻居家做的不对。只有我们中间年龄与我相仿的两三个小伙伴，在大人面前有口无心地说道：“这样一来，我们连玩的地方都没有了。”待邻居家新房完工之后，邻居家还专门请了几位小工，在一天之内把柳树下高低不平残渣泥土堆，铲平修复好。生活在老屋院落的人们，几乎进一步看到了邻居家这一举动，给大家带来了和睦友善的气氛。这种邻居之间的和谐距离是越来越近了，从那时起生活在全院落的人们都感到特别欣慰。

第二年春雷刚过春雨绵绵，一下就是好几天。在离老柳树不远处，邻居家新培植的那一层层厚土上，居然生长出两棵绿油油的小柳树苗。小柳树苗破土重开，长势壮实有力量。在我们小孩眼里，小柳树一天一个变化，一天比一天长得活泼可爱。于是，小伙伴们一有时间，就在老柳树下狂跑、飞奔、开展玩游戏等娱乐活动。小伙伴之间没有一个对柳树实施破坏性或者构成威胁的，如果天气干燥连续几天不下雨的时候，其中老屋院落中懂事的小伙伴，有时端来一瓢一瓢清水，浇灌在小柳树的根部周围。柳树是速生树种，经过小伙伴这样一呵护一培养，小柳树越发显得鲜嫩、茁壮、茂盛。夏季有一天特大暴雨，雷光闪闪，老柳树被响雷全身上下都炸开了花，一片狼藉。我们小伙伴围在破碎的老柳树周围，不禁有些伤感，但此刻这种伤感情绪很快在我们心中消失了，立刻就帮助大人们把支离破碎的柳枝柳条连同树杆，能扛多少都扛回了家。老柳树被响雷毁掉之后，住在老屋院落的长辈们，没有一个在因为搬回家的柳树数量多少上而发生口角之争，而是有说有笑地搬完为止。

老柳树这一去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但那两棵快快成长的小柳树却幸免于难。我们小伙伴对两棵活下来的小柳树倍加珍爱，放学后总要在小柳树苗周围看前看后光顾一阵。有时候小伙伴学习紧张或者忘了为小柳树浇水，老屋院落的一些长辈们就替我们完成了此项任务。我们有时候天真地想到，莫非长辈们觉得老柳树这样一去太可惜，把心情和希望都寄托在这棵小柳树上，倾注一腔热情，热爱它，关心它，培养它，让这棵小柳树苗快活成长起来，也应该和老柳树一样，天天看在我们眼中出现，天天陪伴在我们心中留恋，甚至陪到老，陪到终生难忘，一代代陪伴下去，才算了却我们心中自己那一份心愿。

老人爱小孩是人类发展的本能。我们老屋院落中年龄稍大一点的老人，慢慢成为家中辅助劳动力，只需要在家里干些家务活或者到山坡上放牛羊，这是我们老屋院落每一位老年人后半生，在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年十月份，有一天学校放礼拜日，我们老屋院落中有三位老人赶着一群牛羊，向山坡上走去。我们七八个小伙伴正在小柳树苗前面，手拿柳条木棍模拟战争场面，刀对刀，枪对枪，准备作一场殊死较量的时候，大部分小伙伴不由分说，把热战变成冷战，突然间小伙伴们像一阵风似的，向老人一群牛羊后尾，一阵猛追过去。

小伙伴一鼓作气又越过了牛羊的背后，赶在了老人们的前面，小伙伴们根本没有迅速停下，一直飞奔到乱石岗一块草坪上，方才停止下来就地休息。等到老人们把牛羊放到山洼之后，坐在小伙伴们中间的时候，小伙伴们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踹着粗气。老人们经验真丰富，他们为了调节气氛，提高我们的快乐情趣，其中一位老人就指着我们前面的一块乱石岗介绍说，从前有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他很有学问……真可怜！死了之后，家里也没有一个亲人前来打探死因情况，就葬在了这样一块乱石岗内。

你们手中的柳树条就是那位年轻知识分子吊死在老柳树上生长出来的。有些小伙伴听到老人讲到面前活生生的故事，和平常心态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恐惧感觉出现。大约这个故事离开我们太遥远了的缘故吧！但我听着听着心理有些发怵，似乎年轻知识分子的尸体和棺木，隐隐约约出现在我们小伙伴手中那一根根柳枝上，而且似乎一步一步向我们身边逼来……天快擦黑的时候，也不知道我自己想了一些什么，在离开山腰乱石岗的时侯，就把手中那一根柳树条居然偷偷地丢在了乱石岗，也算当作纪念吧！

纪念我们那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应该的。年轻知识分子的故事让我听起来太感人了，也太真实了，太有教育意义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一根柳树条悄悄留在山腰上乱石岗里，一时我也说不清楚，想着想着的时候还是找不出答案。虽然我后来在一场睡梦中终于找出了答案，但一想到老屋院落中的那两棵小柳树正在生长期，若是要摘下一根细柳条，再悄悄留在后山腰乱石岗，为年轻知识分子留作纪念的话，这样一摘下去，我们老屋院落那两棵柳树恐怕经不起这样一折腾。如果老屋院落祖祖辈辈所有的人中间，有人要去摘上一枝小柳条，那只好不得已而为之。那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其实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当小柳树酒杯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去了；当小柳树的长势已经超过了酒杯粗的季节，我已经学业有成，参加了工作；正当我有了下一代带回家乡看望父母兄长的时候，两棵小柳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回到家乡的儿子对柳树外观形象非常好奇，就与一群年龄相差不大的小叔小辈，又一次在两棵柳树上爬上爬下。我看到这一切，又让我把沉静的时光放在了心坎上，不得不又一次使我想到了老人们流传的年轻知识分子那一段往事……

人生如梦唯独有偶，几次频繁工作的调动，使我的工作环境有了比较大的改观。来到新的工作岗位，恰恰单位门前也有几棵老柳树，教龄长的老教师有时迫不及待地告诉周围同事介绍说：老柳树比他自己年龄都大。五十年？六十年？我们暂且不去追究老柳树的生长期长短怎么样。单就老柳树所处的地理位置，从一字排开的地形来看：它上连教学区，下连体育场。在老柳树之间有宽阔的通道，它是学生进入体育场锻炼身体的唯一路径。曾记否，有多少个学生音容笑貌被深深刻写在了老柳树的身体上。老柳树虽老，但它树冠丛丛，绿树成荫，枝繁叶茂，该垂直的地方，依然挺拔向上，该弯曲的地方，依然曲折生动。不管任何时候看上去，老柳树既有苍劲有力的味道，又有气度不凡的深沉。

在以后漫长的工作生涯中，眼中的老柳树始终不老，每每看到一束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那一霎那，落在柳树身上是一片灿烂的光辉，绚丽多彩。每当风和日丽，柳树它身披绿装，阿娜多姿，翩翩起舞，春风荡漾时，它千姿百态，美丽动人。一到夜深人静时，它仿佛是一位久久伫立的哨兵，似乎是在用钢铁般的眼光直视前方，紧紧坚守着自己那一份神圣的职责。如果柳树那时年轻，我比柳树还要更年轻。但我最忘不掉的是，当我处在疲惫、困惑、徘徊时，面对年轻的柳树，它那高大的身躯，虽然树杆存在弯曲平滑，但它挺拔富有朝气；它的柳枝虽然有柔和垂直，但它体现出刚毅坚强的品格；它的柳叶虽然有柔软飘逸，但它有博大精深的深刻内涵，化为一种无形的力量，排出了我许许多多心中的忧愁和困惑，多年中又让我又找回到了新的希望。

现在柳树它扛着时间的光阴与我步行，我走在哪它就跟随到哪里。虽然默默无闻的柳树跟随我，受到了不少狂风暴雨的袭击，但它依然挺直了腰板，坚强的跟随我一起走到了今天。现在想起来，我非常欣慰和激动，总算看透了柳树浓浓的情意，它真真切切，绵绵柔长。如果没有童年柳树生活的热爱真诚启迪，哪有现在生活中昂扬斗志的我；如果再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现在看到的柳树不也是在生命长河中最有力的人生写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