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代表了外婆的身份,这不得不使我对外婆产生深厚的感情。因为在我小时候眼里,外婆的一双脚都不是一双正常的脚,她行走的步伐要是慢一点,像是土地上耕地的犁伐;要是行走的步伐快一点,更像是射出去的一枚响箭。
晚上在煤油灯照耀下,站在外婆身边看到外婆洗脚的时候,我的一双小眼睛闪着奇异的目光:发现外婆的脚,不是穿着一双正常袜子,而是用宽黑布分别裹在一双脚上。外婆松开宽黑布洗脚时,肉墩墩一双脚泡在温水里,在煤油灯光漂浮下到了我的视线里时,温水里,外婆的一双脚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在外婆洗完一双脚,一双黑布鞋穿在外婆的脚上,一双不正常的脚又和一双不正常的黑布鞋组合在一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显得更加神秘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外婆家邻居孩子玩在一起的时候,耳闻到了邻居家大人说外婆是“小脚”,就是缠过足留下的残疾;还听大人说到现在的女孩子多享福,都是大脚片子,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我听后也没有装在心里,也没有问一问外婆“小脚”是怎么一回事,一天只知道玩在外婆家里,吃在外婆家里。
对于吃在外婆家里,我在吃上是非常幸福的。因为外婆家在吃粗粮时,我与外婆一同吃大米饭。外婆家里大米如果紧缺的情况下,外婆就用一个喝水的茶杯装上大米添上水,在火盆上用炭火煮熟,然后放上猪油加点盐让我吃好吃饱。外婆非常痛爱我这个外孙,平日里亲戚家送来的鸡蛋糖果饼子馍,外婆自己都节省下来,时不时地给我煮鸡蛋吃还有糖果等食品。
外婆家有两树菊树和柑子树,年年都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外婆通过谷糠保温的方法,在一个冬季和一个春节里,不仅在平时供我吃橘子和柑子,也招待了不少的来往客人。外婆家喂养的鸡鸭也不算多,杀鸡时总是把鸡的大腿留给我吃,吃得我幸福满满的;我喜欢吃鸭脖子,每次就把鸭脖子留给我,吃得我满嘴都是油腻腻的。
外婆喜欢抽烟,抽烟的工具是一个由竹子做的长烟管,也喜欢喝一点养身酒。外婆抽烟时,有一个好的生活习惯,早中晚各抽上一袋烟,有时略加一点抽烟的次数。外婆饮酒总是在上床睡觉时,才喝上一两盅,平时有了客人也只是控制在五杯酒之内。外婆晚上睡觉时喜欢打呼噜,因为我幼小时常常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而且就睡在外婆的身边。有一次大约夜深了,外婆一阵阵呼噜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一看洁白的月光从窗户外,不知道是否从窗户的缝隙处照射进来,还是从裱糊在窗户上白纸中漂浮进来,我全然不知道自然界中的魔力了。我在迷迷糊糊睡梦中忽然想到,外婆的呼噜声是不是点亮了天空月亮的灯塔?月亮不仅照亮了外婆的家园,仿佛也照亮了我甜蜜中的梦乡。
外婆的家园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背靠一座大山叫凤凰山,一条溪流从大山里缓缓流出,形成了杨子明沟小河流。小河里不仅有鱼虾鳖和各种水鸟等,还有当地稀缺几乎濒临的俗名叫娃娃鱼。外婆的几个孙子年龄都比我大的多,最小的孙子经常带我到杨子明沟去捉鱼游泳,也常常带我到山坡上去放牛羊。大的孙子都在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小的孙子负责放养牛羊天天如此。虽然几个孙子都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对待外婆这位老人都非常孝敬从来都没有斗过嘴,其实孙子们也非常懂事家教也严格。在我不知事的情况下,另外从母亲口里得知外婆家族曾经也是一个殷实的大家庭,家族分家时一家人才来到了杨子明沟,原来在这里拥有家族的土地良田数顷,后来土地全部收为国家所有。正因为外婆家族条件好,有条件就能够把家里的孩子送进学校读书,孩子长大成人之后有的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杀敌,有的在解放战争中为了新中国的胜利毅然走上战场,有的在新中国建设时期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后来外婆几个儿子有的不幸英年早逝,外婆的儿媳妇为了生计问题,其中有的不得不带着孩子改嫁远走它乡。最后留在外婆身边的儿媳妇名叫谭邵芬,她聪明能干带着孩子为了外婆颐养天年不受苦受累,毅然决然地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坚持经营好这个家。在生活中,外婆的儿媳妇谭邵芬在村子里是响当当的能干人,她乐于助人口碑好,在村子里有红白喜事她是厨房中的主厨。虽说外婆很少参加在地里劳动,但外婆在厨房中与儿媳妇谭邵芬把一家人的生活,却安排得井井有条配合得非常默契,婆媳之间从来没有因为其它事情发生过口角。
外婆家的茶饭手艺也非常出名,更少不了外婆与儿媳妇谭邵芬共同操持的结果。当地乡政府的多数干部到村里检查工作,生活安排几乎都在外婆家,因为外婆家屋里屋外的卫生天天都是整洁干净,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或者什么样的干部到村里检查工作时,外婆家都随时为客人准备了一条新毛巾和香皂,客人一到屋一盆洗脸水毛巾香皂,一并送到客人手中。在外婆家里所表现出来的这些为人为事那种高尚情操,恐怕也是一个家庭的家训家风家教,与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传统文化分不开的吧。
我离开外婆家时,已经到了我上学的年龄。小学和初中几年里,在暑假和春节几乎要到外婆家玩上几天,上了高中在暑假和节日里要帮助家里劳动,很少有时间在外婆家玩上一天两天了。我高中毕业那一天,从县城坐车到下车挑着铺盖卷和一把电壶,刚刚走到汉江边准备渡河,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有不有人到杨子明沟?”传来的声音非常响亮。渡船人向我示意,我说我就是。渡船人赶忙用洪亮的声音回答:“有!”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一个年轻人陪同下,来到了汉江渡口边。陪同的年轻人是县统战部的干部,告诉渡船的人他陪同的人是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老人,他又向渡船人询问坐在船上的人,有无到杨子明沟的人,我回答说我就是杨子明沟的人。我把我的情况和外婆家的情况一介绍,这位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老人,正是外婆家曾经从学校走上抗日战场的大儿子。
外婆家的大儿子从一个青年人到一个老人,母子分离几十年终于见面了。外婆见到了自己的大儿子显得非常镇静。外婆没有流泪,但外婆的大儿子却流出了眼泪。外婆见到了大儿子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头发白了,当娘的头发也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娘儿俩总算见面了!”我面对这样一个场景,就转过身去望着远方,忍不住也扑簌簌地留下了泪水。时间一到,外婆家的大儿子就要离开外婆回到台湾,他在临走时要让外婆放心他把手续办理好后,一定要接外婆到台湾一起生活。外婆一听很高兴,一把就抓住了大儿子的一双手。这时站在一边的我,才发现外婆已经流下了泪水。
原来外婆家是名门望族曾经在当地很有影响力,我在外婆口中曾经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些事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但我知道外婆说到过往显得非常谨小慎微。当回想起外婆对我说过她的大儿子是在学校去当兵的,与日寇在飞机上作战负过伤。家族一位进步青年也是在学校参加了革命队伍,回家探亲时被当地反动派接到密令暗杀在路途中,经当地县志记载确有其事。幸好外婆家另外一个上学的儿子和家族一个上学的女性,他们都参加了解放战争,当地县志都有记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外婆家族一位知识分子,为当地教育事业发展肩负过重任做出过重要贡献等。
以上是外婆家的家史,我在西安上学时常常讲给同学们听,也曾经为此骄傲过庆幸过。但就在我在西安上学不到半年时间,外婆就在当年冬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外婆的去世,我很悲伤也很痛苦,悲伤的是我还没有很好地去孝敬外婆,她就这样走了;痛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从西安回到外婆身边送她一程,因为在冬天等我从西安坐车翻过秦岭时,恐怕外婆早已入土为安了。后来,外婆的大儿子从我发出去的电报中得知母亲去世了,就在第二年的清明节从台湾飞回大陆为母亲祭奠扫墓,不幸的是外婆的大儿子从大陆回到台湾之后,就在下半年也相继去世了。我在西安读书,知道了外婆大儿子去世的消息也很悲伤,因为他是我的大舅,去世时刚好满六十五周岁。
虽然往事如烟,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外婆家的家训家风家教的光荣传统,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曾经受到过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一种教育模式,却一直在深深启发着我。这不仅是外婆的三寸金莲让我记忆犹新,而且也让我感受到了外婆家那种为人处事上,所表现出来的高尚品德使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