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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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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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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大金星

自打记事起,我就羡慕父亲的那支大“金星”钢笔。它那粗黑乌亮的笔杆,金灿灿的笔舌,对我来说具有无穷的魅力。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我幼小的心里竟滋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占有欲。可是那支大“金星”却是父亲的至宝,一刻也不离身,我连摸一摸的机会都没有。我时常在父亲伏案的时候,静静地趴在桌子的一角,出神地看着父亲写作,更多的是为了看他手中的那支大“金星”笔。那支笔在父亲的指间里是那样的得心应手,那样的自如流畅。父亲偶尔放下笔稍作休息,我便趁机抓起父亲的大“金星”胡乱地写画些什么,这时他却出奇的大度,任我随心所欲,还时常慈爱地摸摸我的头说:“将来你可要好好学习啊!”为了能多玩一会儿笔,我总是默默地点点头。一次,我用大“金星”模仿着一幅图片画了一匹马,父亲看了后非常高兴,他一边看着我的画一边说:“好样的,等你长大后学有所成,我就把这支大‘金星’送给你。”我疑惑地问:“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父亲的这一回答,便在我的心底种下了一种长久的企盼。

终于盼到了上学,心想这回可以得到父亲的大“金星”了。可是一个学期都要过去了,也不见父亲提及此事,好像压根就没有这回事似的。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去问父亲说话算不算数?父亲说,只要是他说的就一定算数。于是,我就向他提起大“金星”的事,父亲说,小学生首先要学会用铅笔,铅笔是练字的基础,练好了用铅笔才能用钢笔。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企盼之中。

转眼间我进入了中学。这回没等我开口,父亲便事先为我准备好了上中学的学习用品。其中,有一个精致的笔盒。我不由得欣喜若狂,那可是我企盼已久的大“金星”啊!内心的那种浓烈的兴奋与激动真是难以言表。当我强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慢慢打开笔盒时,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支崭新的钢笔,而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大“金星”。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把我从兴奋的峰巅重重地抛向了失望的谷底。父亲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反应,反而又向我提出了新的要求,那就是让我必须努力考上一流大学。我向母亲抱怨父亲说话不算数,母亲则坚持说父亲说话向来算数。我反驳道,父亲早就答应给我大“金星”,到现在都没兑现,这能说算数?母亲说,那是他觉得时候还没到。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上一个名牌大学。母亲断言,要是我能上了大学,她保证我会得到大“金星”的,如果父亲反悔她还不答应呢。母亲的话虽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可是心里那种隐含的失望还是久久不能平息。我暗自咬牙想,将来我一定要有一支比大“金星”还要好的笔,到那时给我大“金星”我还不希罕呢。真有点吃不着葡萄反道葡萄酸的感觉。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支大“金星”钢笔,是父亲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立二等功的奖品。父亲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兵,抗美援朝时期,他是野战医院的军医。在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他先后参加了著名的三次大的战役。在战火中,他以自己的勇敢、机敏和过硬医术,挽救了无以数计的生命。仅在一次战斗中,他就抢救了几十个伤员。正是由于父亲在战争中的特殊贡献,野战医院向上级为他报请了二等功,这个等级的功在战时的后勤部队是少有的。于是,父亲不仅有了一枚耀眼的二等功奖章,而且还有了一支从此与他相伴的大“金星”钢笔。打我知道大“金星”的来历之后,再也不敢向父亲提那不知深浅的要求了。

父亲转业到地方后仍从事医务工作,那支大“金星”自然还是与他形影不离。斗转星移,时光延伸,父亲的大“金星”记载着他平凡的岁月。流畅的笔端凝结着父亲睿智的思想、探索的思考、生活的印迹。笔尖流出的是临床报告、诊断分析、病例研究,还有医学论文、专家评委鉴定,以及我们兄妹作业的评语等,然而,更多的却是那每天都要大量书写的一个个处方,正是这一个个看似普通的处方,解除了许多人的病痛,同时也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这时的大“金星”早已不再是父亲荣誉的象征了,确切地说它已成为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了。

十年动乱,无情地撕碎了我的大学梦,儿时梦中的那支大“金星”也就更不能奢求了。随着我步入社会,跨入军营,走向自己的生活,父亲的大“金星”日渐在我的记忆里淡化了。可是每每收到家信,呈现在眼前的便是父亲那熟悉笔体、亲切的教诲、细致的关怀,他的默默深情都流淌在家书的字里行间。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充满深情的话语,都是借助于大“金星”付诸于纸面的,那浓浓的情思,承载着厚重的父爱。看到家书,仿佛就看到了父亲,自然也就想起了大“金星”。虽然我没能拥有它,可是它却在不时地激励我进取。许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关怀着我的成长,他的这种厚爱是我终生难忘的。

父亲离休后并没有停止工作,仍在义务为大家治病。这一时期他反倒比在位时还要忙,因为离休使他摆脱了繁重的行政事务,现在倒可以专心致志地行医了。随着通讯的发达,我和家里的联系渐渐地由书信变成电话。电话联系最大的优势就是迅速、快捷,而且可以直接聆听其声,因而倍感亲切。可是,电话的弱点也非常明显,最大的缺憾是,随着通话的结束一切都嘎然而止了。这时,书信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难能可贵的是书信是可以反复回味的,最大的特点是它不受时空的限制,既可以品味现在,也可以回味过去。然而,随着信息时代的发展,即使书信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也难免在移动通信、电脑、电子邮件和电话的多重重压下日渐萎缩。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父亲的书信越来越少了,偶尔来一封信也只是报个平安。他在电话里讲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趁身体的状况尚可以,要尽可能多做些有益的事情。一天,父亲在帮助公园清理杂草时,不堪重负的他突然倒下了,凭经验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心脏出现了问题,趁头脑还清醒,他艰难地掏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马上自救,多亏他是医生,庆幸的是他自己救了自己。住院期间他坚持不让家人告诉我,因为他知道我正在组织实施一项国家重点国防工程的试验,作为一名老兵,他深知军人在紧要关头是不能擅离岗位的。当我得知父亲患病的消息时,已经是他出院以后的事情了。

时隔不久,我利用一次到西北某试验基地出差的机会,中途下车回家看了看。几年不见的父母,好像突然间变老了,而我却没能在他们身边经历这一变化的过程,心中不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父亲自感恢复的很好,气色也不错,可是神情却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了。见到我时他非常高兴,还幽默地说他差一点就见了马克思,可是一想怎么也得见我一面才能走啊,要不然心里会不安的。从不流泪的我,面对此刻的父亲,双眼却湿润了。

这天夜里我与父母和弟弟、妹妹谈的很晚,谈的最多的就是我们兄妹几个儿时的趣事。不经意间又提起我曾经为父亲的大“金星”笔,在心里与他怄气的事。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出了原委,其实他并不是舍不得给我那支笔,只不过是想激发和培养我内在进取的动力。他认为,如果一个人不付出努力就轻易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那么他就会丧失进取的动力的。可是当他真的想把大“金星”送给我时,无奈地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时机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有当初那样强烈的渴求了,对此他心里一直很内疚。接着父亲把话锋一转又说,假如他当年满足了我的要求,可能会博得我一时的欢心,但绝不会出现我今天这样的成绩。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父亲的真爱所在,而且与习惯了的母爱有很大差别,母爱大都是体现在对儿女现实生活的关爱上,而父爱则更多地是关注着儿女的将来。从切身的感受来说,母爱是现实的,因而是甜美的;父爱则是久远的,因而也是厚重的。

这次回家不能久留,因为我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限内赶到西北某试验基地。第二天,在我准备启程与家人告别时,父亲把与他相伴了大半生的大“金星”钢笔,郑重地放在了我手中。并对我讲:“虽然你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也可能还有比它更贵重的笔,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就留着做纪念吧。”末了又笑着说:“总不能老让我背着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罪名’吧?”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任凭情感奔涌倾泻。面对这支曾经令我梦魂牵绕的大“金星”,我不敢承受,因为它现在比任何东西都贵重!可是,面对着父亲的深情,我又不能不承接,因为它承载着父亲对我全部的爱啊!

我总想找一个机会向父亲表达对他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敬爱,也曾想用父亲给我的大“金星”钢笔专门为他写点什么,这样使用大“金星”似乎隐含了一种特殊的意义。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给我留下表达的机会,或许他认为没有必要?可是对于我来说情感是需要表达的啊!没想到的是与父亲的这次相别,竟成了与他的诀别。第二年的夏天,父亲的心脏病突然复发,挽救了无数生命的父亲,最终未能挽留住自己。他静静地走了,什么都没有留,没有遗嘱,没有遗产,也没有遗憾。惟一的遗物,就是他在一年前送给我的那支大“金星”钢笔,虽然它也像父亲一样的普通平凡,而对于我来说,它却是无价的。

(2004年5月,获首届“孟郊奖”全球华语散文大奖赛佳作奖,并收入作家出版社《游子吟:首届“孟郊奖”全球华语散文大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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