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周庄

梦回周庄

徐秉君

一位画家朋友被调到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任教，临别前他送给我一幅刚画好的江南水乡油画。当他轻轻把包装纸打开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面，那静静的水巷，漂浮在水中错落有致的粉墙黛瓦，远处一座圆拱形的石桥，岸边居舍门前停泊的小船……初看，仿佛一下子就被古镇特有的那种幽静带到了很遥远的过去，可是，画中一对戏水的家鹅却打破了这种宁静，使这一以静为基调的画面无意间又活了起来，不经意又一下子把你带回了现在，从而构成了一幅宁静、悠远、灵动、浸润心灵的绝美画面……

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幅画是以什么背景画的。直到多年以后我来到了周庄，虽然是第一次，可竟有一种何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原来是朋友的那幅画留下的印记。到了周庄，就不仅仅是一幅画了，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幅绝世佳作。人在其中，仿佛至于画中，至于一种悠远的静，一种纯净的美，一个沉醉的梦……

梦中，我走进了沈厅，想去拜见一下这里的主人，可是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一位老者对我说，别小看这座并不华丽的沈厅，这可是当年江南第一富甲沈万三的宅舍。步入门厅，我仿佛一步又跨入600多年前，这里坐满了各方宾客，主人时而与客人洽谈生意、签订契约、收存银票；时而与客人品茶、聊天、坐论天下；时而凝思踱步；时而向管家、伙计下达指令……而门厅之外的水道和商船即刻把这些指令送出古镇，走运河而贯南北，走长江而通东西，以至于走向海外，并一直打开通番的海外贸易通道。这样一来，四面八方的财富又通过水道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这个不起眼的水镇，从而使沈万三一跃而成为江南巨富。

令人称奇的是沈万三的致富方式。据《周庄志》、《吴江县志》等记载，沈万三主要是通过垦殖、分财和通番三种方式致富的。尤其是通番，即海外贸易是促使他很快致富的主要原因。应该说，沈万三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商人。在中国封建统治强盛时期的明朝，一个在封建官僚统治缝隙中求发展的商人，居然能够躲在一个不起眼的江南水镇的门厅里，做着贯通四海的大买卖。后来，虽然也有了郑和下西洋的壮举，但中国通向世界的大门并没有因此而打开。这本来是一次历史性的机遇，但还是被明代短视的统治者丢弃了。

于是，眼界宽阔的沈万三与明朝的统治者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立。虽然沈万三具有非凡的商业头脑，但却并不具备敏感政治头脑。可悲的是他对官场上的政治险恶全然不懂。虽然他也隐约感受到这种对立的压力，并且试图通过接近朝廷来改善关系，然而精明的商人思维遇到诡秘的官场思维自然是难以招架的。如果不相遇或许还能在夹缝里生存，一旦遭遇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因此，他在出资承建了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墙后，引起了朝野的震惊。本应见好就收，可是他偏偏又出巨资犒赏三军。这回朱元璋震怒了，一个王朝怎能容忍一个“富甲敌国”的商人？沈万三不仅没能与朝廷改善关系，反倒招来杀身之祸。后来虽然改判流放云南充军，但沈万三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给他带来荣耀的周庄。不仅如此，他的后代又几经朝廷的抄斩，从而使沈万三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急剧衰落。最后，只剩下一座空空的沈厅，望着那千年的流水哀怨地叹息……

从此，周庄便走向了沉默，这一沉默就是几百年。昔日的繁忙热闹一下子归于寂静，这一静便沉淀下了一个古镇水乡。

直到1984年，著名画家陈逸飞以双桥为素材，创作了一幅题为《故乡的回忆》的油画，在美国石油大王阿曼德·哈默的画展中展出后，引起了世界的轰动。这幅画以西方油画的技法和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手法相结合，以清清的静水、古朴的民宅和典雅的双桥为基本元素，细腻地描绘了最具代表性的江南古镇、小桥流水和幽静的水乡风光，一下子把全世界的眼球都吸引到这个神话般的世外桃源。于是，这个沉睡已久的古老水乡似乎在一夜之间又苏醒了，这一醒便又像当年那样，一下子又走向了世界。

一位法国朋友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100年前巴黎人醒过来的话，在巴黎他依然可以找到自己的家。”

而在这里，假如600多年前的沈万三醒来的话，他不仅可以找到自己的家，而且再也不会由于致富而招杀身之祸了。因为今天的中国已经有了更宽的眼界和胸怀。我忽然突发奇想，假如明朝的朱元璋也具有一种世界的眼光，加上沈万三这样同样具有世界眼光的实干家，再借后来的郑和下西洋之势一举打开世界的大门，这一路走下来，今天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啊？然而，历史是不能回头的。

在沈厅的内宅，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它的主人，一个竭尽毕生精力而创建了万贯家产的巨富，一夜之间险些被杀头，后来被发配到云南充军他又该作何想？当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之舟从此再也不能在门前熟悉的码头停靠了。在充军的岁月里，他也许只能在梦里回到这里，而这里除了冤魂哀泣便剩下空空的楼阁了。

而今，如果他再假梦归来，看到的是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周庄醒了，像一支透着灵气的出水芙蓉，典雅中摇弋着俊秀，清静中映衬着古朴。这一醒，一下子抖掉了困扰近千年的梦魇，从而使周庄更加秀美洒脱。而让他欣慰地是，今天的周庄已经启动了现代文明的引擎，正沿着当年他熟悉的这条水道，一步步走向世界……

（2006年12月获《文学报》“我心中的周庄”征文优秀奖，并收集到《写意周庄》一书由上海文艺出版总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