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木一相
网站用户
余晴是这个小村子里几十年来走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她的爸爸余庆华。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这个村子，交给了她的奶奶裹着小脚的余老太太。因为她的父母离婚了，那个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的父亲工作繁忙只好将年幼的她扔回了老家。从那以后的十几年里她和余老太太相依为命。
余晴完美的继承了父亲优秀的智商，学习一路高歌猛进，最终考上了某名牌大学的医学专业。在选择专业时父亲曾希望她选择金融类的，但她却有自己的考量。一路跟奶奶生活下来，看着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每因为小村的医疗条件有限，生了病的祖孙二人大多时候只能靠强大的身体自我修复能力在家里静养，让病自己来自己玩够了再溜走。可是年轻的余晴没问题，上了年纪的奶奶每次病了自我康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那个曾经身板挺直，风风火火的女人，越来越多的时间被用来躺在床上休息。看着身体一点点变差的奶奶，余晴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慌，她是她这一生最安全的依靠处，从她被扔来的那一天开始，她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她给了她最温暖最安全的爱。每个寒冬腊月下了晚自习，余晴踩着积雪，迎着东北风回到家时，奶奶总是守在炉火边给她温着夜宵，火炕上放着她的被子，疲惫的她吃完夜宵躺在床上盖着温暖的被子，那一刻她总是无比幸福。无数次夜里醒来，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她总希望这样美好的夜晚能一直幸福安谧的存在着。
后来她发现，有些美好终归是要慢慢远离的。
上大学，她不得不离开了小村，离开了越来越年迈的奶奶。后来，每次的寒暑假成了她最大的期盼，期盼着回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地方。每次放假前，她都会往村子里打个电话让人帮忙跟奶奶说一声自己的归期。每当她坐火车转大巴再转小公交赶一天的路终于下车时，还不等她站稳，那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已经迫不急待的从路边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一边唤着她的乳名一边急急往她奔来。下车点离村子还有几里路，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回家的具体时间，每次都早早的来到她下车的地方坐在那块石头上等着，从太阳还老高一直等到黑就了天。看到奶奶的那一刻，余晴赶路的疲惫一扫而光，一边过去搀住老太太，一边不停的数落她：“不是让人跟你说了吗，要在家里等我，别过来等，你又不知道我啥时候回。下次不准再出来了哈。”老太太一边紧紧拉着她的手，一边嗯嗯啊啊的答应着，下次仍旧是那块石头，上边坐着那个裹脚的老太太。
几里村路，一老一少，拖着行李，慢慢走着，往往一走就是半个多小时，再后来，走的更慢，要四十分钟，再后来，更慢，慢慢挪，走一会儿就找个地方让老太太坐下休息休息。最后，余晴放假不再打电话，怕她惦记怕她出来，更怕她路上不小心摔了。可是每次回来，仍旧能见到她。问她怎么知道她要回来，她说：“每年都有点，差不多的，快到了我就每天过来坐坐看你回来了不。”当余晴听见那句每天都来坐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说起来多么轻松啊，每天走几里路过来坐坐，可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缠着小脚拄着拐杖，那几里路走起来得多久，带着失望的心情走个来回又是多久？五年的大学，余晴没有心思像其他的同学一样去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她把全部精力用来学习专业知识，课外时间就研究老年人衰老的心理和护理，因为她知道有一天，总要面对奶奶老到走不动需要专业护理的那一天，还要面对临终的方方面面，虽然说起来有点悲观，可是不学将来就一定会手忙脚乱，她知道关心则乱，所以她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努力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希望奶奶的晚年能过的舒服，毕竟已过八十的奶奶离那一天不远了。
毕业后的余晴以优异的成绩留在了大学的专属医院里。忙碌的工作给了她更多的实战经验，每次休息她也总会跑到老年专科去跟其他的师兄学习借鉴经验，了解更多老年人会出现的病症和心理。她学着去临床上照顾老人，学着跟他们沟通，试着站在他们的角度去了解他们的需求。
实现了经济独立的女孩在城里租了一套小型公寓，思量了很久要把奶奶接来，可是无奈老太太年龄大了，长途跋涉太累，而且余晴的工作繁忙每天留老人自己在家待着也不安全，后来这种把老人接来的想法终究是成了她内心的遗憾。
那一天，正在上班的余晴接到了村里的电话，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能动吗？”余晴紧张的问。
“还好啊，就是一走路就摔一走路就摔，现在你婶在照顾她，基本不让她下床了啊。”村里的人告诉她。
“那麻烦你跟我婶说一声让她先照顾奶奶几天，我把这边的工作安排好就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的余晴坐在办公室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这一生想要的东西太多，在乎的东西也太多，能拥有的却太少，能长久拥有的几乎没有。她把二十几年来跟奶奶的相处如放电影般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放映了好几遍，最后定格在上次她离开时那个佝偻着背柱着拐杖已经不能送她到几里外的老太太身上。她站在村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背后的树已经活了一百多年，树皮沟沟壑壑跟它面前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当“时日无多”这个词在她的下一秒意识中蹦出来时，她做好了决定。
当她把停薪留职的报告和另一份辞职报告同时放在主任桌上时，主任惊讶的望着面前刚毕业不久，工作认真努力的女孩。
“小余啊，要好好想啊，你刚来不久就办这个停薪留职是不太可能的。院里可能不给批哦。”
“主任，不能批的话那我就辞职吧。”余晴平静的指了指另一份报告说。
“辞职？小余，你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吗？”主任不可思议的望着面前一脸平静的女孩问。
“没有，我得回老家去照顾奶奶，她年龄大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度过晚年。我也不知道这得需要几年。”
“哦，年轻人，做事不要太莽撞啊。不要因为照顾老人就擅自把工作都不要了啊。自己的未来更重要一些吧，再说，你也不知道需要几年，如果离开的太久，你也知道咱这一行，回来重新再开始不是那么容易啊。”
最终，余晴还是辞了职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城市回到了小村。那天傍晚，当余晴从车上下来时，在汽车远去留下的尘土飞扬中她盯着那块奶奶坐着接过她无数次的石头出了很久的神。世间的事总在做选择，而这些选择题却没有一个是有标准答案的，你选哪一个都不对，选哪一个也都对。因为每个人心中的执著不一样，想要的不一样，在乎的不一样，所以最后选择也一定不一样，可谁对谁错只有人生走到终点时才能知道。
当余庆华得知女儿的决定时在电话里大声吼叫骂她不知死活，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把那么好的工作都扔掉不要了，只有傻子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只是淡淡的在电话这头说：“是啊。我是个傻子，做不出像你一样的绝决。当年你不就是为了你的前途把我像扔垃圾一样的扔到了奶奶身边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有奶奶，我将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实在做不到像你一样狠心。我也实在不想做和你一样狠心的人，多年后，我摸着良心睡的踏实，而你呢？”
见到回来的孙女，躺在床上的小脚老太太痛哭失声：“傻丫头啊，你让奶奶怎么活啊，怎么能把工作辞了呢？”
余晴轻轻抹去奶奶的眼泪，柔声在她耳边说：“因为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是不跟奶奶在一起我心里更不踏实啊。再说，一边陪着你，一边给村里的人们看着病这不挺好吗？人家对咱娘俩这么多年来多照顾啊？隔壁婶哪次做了好吃的不给咱送？前头爷哪次下来南瓜不给咱？所以，奶奶，你放心吧。我学了这么多年回来给大家做点好事你该高兴才对啊。”一屋子的乡亲听了都齐声说好。
“她奶奶，别难过了，你身子好了，让孩子再回去找工作，你好好养身体。俺们帮着照顾丫头。”隔壁婶端着做好的饭过来，一边让余晴趁热吃一边劝解着老太太。
就这样，祖孙二人的生活重新开始了。奶奶由于年龄太大，摔的一跤给她造成了不可康复的后果，她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每天，余晴起床做好饭，就给奶奶洗涮，然后把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吃完早饭若天好，就推着她田间地头的走走，遇到乡里乡亲的就停下来聊会儿天，遇到有病痛的她就给人看看，老太太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吃的也多了，由于余晴照顾的好，老太太白胖了不少。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余晴就听着奶奶讲那些已经讲过几百遍了的故事。每一次余晴都认认真真的听，仿佛是第一次听一样，直到老太太的鼾声响起她才偷偷起床拿出自己的专业书一边认真研究一边做笔记。在照顾老太太的过程中她变得极有耐心，一边关注她的身体状况，一边关注她的心理变化。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老太太的记性变得很差，说着话说着话就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这时候余晴总会耐心的停下来慢慢的把她的话重复一遍让她有点记忆，然后再说下去。她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清醒的时候会跟余晴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死了你就回去找你爸吧，虽然这么多年他没带过你，但他毕竟是你爸啊，你也好有个依靠。还有啊，你也不小了，找个可靠的人就嫁了吧，奶奶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不过你只要好好过，奶奶就是走了也开心。”每每这时余晴都如鲠在喉，只嗯嗯啊啊的胡乱答应着。
每天晚上余晴打开老太太的小脚帮她洗脚，望着那为了缠出三寸金莲被折断抿到脚后的脚趾和整个由于血液循环不通畅水肿的脚，她都心疼不已。这个小脚的老太太那么多年就是用这双脚一点点的把整个家撑了起来。年轻就守寡，拉扯着两个儿子，结果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子在外打工时突发心梗去世，她忍着悲痛靠着几亩田和自己一双能做绣花的手把小儿子送进了大学的门，后来又忍着年迈体衰把孙女送进了大学的门，当她做完了这一切可以好好休息时，她也迎来了自己最后的岁月。
尽管余晴把奶奶照顾的无微不至，老太太的终点还是来了。那一天晚上，奶奶喝了点稀粥就让余晴帮她洗涮干干净净早早上了床，那晚她精神特别好，神智特别清醒，她跟余晴说了好久的话，最后一句余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丫头啊，好好的过啊，不用大富大贵，你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啊。但愿你早日遇到个疼你的人，我家丫头心眼好，也终会遇到个好人的。”然后第二天当余晴起来时望着旁边那安静的不寻常的老太太，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送走了裹着小脚的余老太太，余晴和余庆华坐在院子里，大杨树的叶子一如往年，风一吹哗哗做响。那些年每次夜里醒来时，听到这哗哗的声音余晴总觉得是外面在下雨，当她爬起来往窗外看时才发现月光如银，只是叶子在响，每当那时睡在旁边的奶奶总忍不住笑话她：“傻丫头，树叶响呢，下啥雨？”现在，叶子仍旧风过留声，而那个护了她二十年的人长睡再也不醒了。
“小晴，跟爸爸走吧。”余庆华清了清声音跟坐在边上的女孩说。上次的谈话他仍记得，对于这个女儿他真的是亏欠太多，这么多年的分离，让他们之间的生疏实在无法弥补。
“不了，我还是回我上大学的城市吧。”余晴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天上那如盘的月，回绝了父亲。那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的自己已长大不再需要别人的照顾，所以有些迟来的关爱她已看淡！
处理完奶奶后事的第三天余晴离开了小村，实在是这个孤单的家里奶奶留下的痕迹太浓，浓到她无法从悲伤中出来！半年的时间重新回到这个城市，有些事已变得面目全非，有些人也已阴阳永隔！
暂住在大学舍友家里，两个女孩吃完晚饭一起坐在楼下的小公园里有一打没一打的聊着！
“余晴，你当时辞职真的不后悔吗？那个工作是多少人想要的啊！很多人托关系都进不去啊！”舍友望着夜空到现在都无法从当初听到这个大新闻时的惊愕中缓过来！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骂你傻吗？”
“猜也大概能猜得到！毕竟当初我爸就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余晴将脚底的小石子轻轻踢远，接着说“但你问我后不后悔，我可以很肯定的跟你说没有，哪怕一丁点儿也没有！如果不那样做可能现在的我才真的会后悔！”
余晴望着天空，接着说：“在所有人都不要的时候她收留了我。原则上她没有养我的义务，她已经把她的孩子养大成人了，我本该有生我的人把我养大，可是所有人都嫌弃我是个累赘，她收留了我，不光收留了我还把百分百的爱都给了我。有一次开家长会，天下着雨，我站在校门外面等她，远远的看到她身上披着块塑料布，三寸小脚在水洼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急急往学校赶。那一刻我真想哭啊。你知道吗，因为她是小尖脚，根本就买不到她能穿的鞋，她的鞋都是用布自己做的，一沾水就湿透了。那天晚上回到家，她打开裹脚布洗脚的时候整个布都能拧出水来，整个脚都泡的发白了。”她望着天空平静的回忆着，眼泪无声的流了满脸。“这个世界很功利，大家都在争抢名利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每个人心里都有最重要的东西，有的是名，有的是利，有的是情。我恰恰最看重的就是我和她之间的这份感情。她养我小，我一定要护她老。我能为她做的远没有她曾经为我所付出的多，你看，所有人都觉得我为了照顾她放弃了一份好工作很可惜，也有很多人觉得我挺伟大的。可是谁也没有被她那十几年如一日的照顾我所感动，都觉得她照顾自己的孙女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如果她照顾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报答她不更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所以，这有什么后悔和遗憾的呢？工作没了可以再找，而她走了，想再听她口齿不轻的说句话也不能了啊。”
人生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无非总在道义中不停的取舍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