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黑洞没有尽头,依依穿梭在黑暗中,心中的恐惧让她加快了往前走的脚步,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想喊却张大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惊慌的跑起来,满身大汗中她跌跌撞撞的在黑洞里寻找出路,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无助的她最终筋疲力尽的瘫在地上,她告诉自己她努力过了,就这样吧。然后整个空间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直到她惊恐的把自己从梦魇中喊醒。
依依在黑夜里定了好久的神,才从梦中苏醒过来。她拿过手机摁亮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身上汗流夹背,她扭头看了看仍在沉睡的老公,然后轻轻下床进了洗手间,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擦干,借着窗外的亮光她去了阳台,看着外面小区里沉浸于黑暗中的一幢幢居民楼。她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多久了,多久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她想起白天从新闻热点中看到的抑郁症女孩留了遗书后自杀的新闻,然后不自觉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久久没有出离,最后就有了这一场梦魇。
依依的父母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毕业后留在了那个城市,然后结婚生子一气呵成。不知道两个人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总之在依依的印象中她的父母永远在吵架。没有一天不吵,后来爸爸开始喝酒,开始夜不归宿,父母的争吵也开始升级成摔东西,家里能发出响声的东西都被砸了一个遍。依依最害怕的就是睡到半夜被激烈的争吵声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候尚年幼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圈缩进被子里蒙上头希望听不见外面的谩骂声。
每每听到妈妈边哭边打电话跟她的朋友同学抱怨这样的生活多么让她崩溃,然后电话结束时都不忘加一句:能怎么办,孩子都有了,将就过呗。这时依依就会觉得是她的存在成了妈妈离不开这种生活的累赘。更难过的是她每次考不好,或者出了一点小状况时妈妈那句:你跟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简直让人烦死了。
她曾哭喊着站在客厅看着争吵的父母,一遍一遍哭求着他们不要打了,可是父母吵架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她的祈求,没有人理会她,甚至没有人想到他们打架的旁边还有一个赤脚站在墙角等待安抚的孩子,那种悲伤害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没有人知道三年级那次春游从山上滚下来的她,不是不小心踩空了,而是有意为之。那天当她跟着同学老师爬到山顶时,她那么想要从山上跳下去,有个声音不停的告诉她:下去吧,跳吧,只要跳下去,你就可以解脱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争吵声,再也不用晚上怕的睡不着。然后她就那样迈出了脚,后来她醒来时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的父母正在跟医生和老师交谈,大概的意思就是她不小心从山上滚下来了。在医院休息的那段时间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时间,父母轮流在医院陪她,没有机会吵架。可是等她养好伤回到家里,太平的日子又失去了。那天晚上在父母又一轮的争吵中她竟无比怀念从山上跳下去的那一刻,如果没有被救回来该多好。
改变发生在依依十七岁那一年。高中生活的忙碌,学习的压力骤增,她几乎夜夜失眠,在她父母又一次吵架的时候,她瞬间怒气冲顶,她从屋里跑出去,用了全身的力气向那两个还在互相谩骂的人大声吼道:够了,别再吵了。你们只顾你们自己吵架,这么多年你们想过我吗?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你们为什么不掐死我,我为什么要活着听你们一年到头的争吵,你们不配为人父母。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在父母的震惊中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撞向墙壁,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她流着泪躺在血泊中。后来她醒来后,耳朵失聪了。医生诊断说没有伤及器官,可她就是听不见了。医生建议父母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冷漠的拒绝了,听不见的世界让她心安,她终于可以不再被害怕的声音吵醒了,她终于可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暂时逃离那些家庭带来的疲惫不堪了。
再后来,她跟着年迈的外公回了家乡。高中毕业后去学习了制造蛋糕,在外公的支持下开了一家蛋糕店。她始终没有恢复听力,外公曾劝她去找医生看看,她再次拒绝了,二十年的生命,难得的可以让世界安静下来,那曾经梦魇般的生活让她没有了任何激情,除了让自己沉浸于制造蛋糕中,她不愿意跟任何人打交道,更不愿意听到任何声音,这个无声的世界让她心安。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后来,外公把她的父母叫到一起,说:你们真的不配为人父母啊。生了孩子不为孩子负责,你们活的太自私。婚姻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不合适你们就离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孩子是最无辜的,你们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毁了你们自己的半生,可是你们是彻底毁了孩子的一生啊。
依依始终觉得她不幸的人生中还是万幸的,有些真心爱着她的人陪伴在她身边。外公就是其一。自从依依来到他身边,他仿佛开始了新生,他把所有的爱给了依依,陪着她去借读的学校上高三的课程,把老师讲课的内容全部录下来回家整理成文字给依依看,整个一学年这个老人陪着依依风雨无阻的出现在学校高三年级的课堂上。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给了他们最大的善意和理解,每当夜深人静依依失眠时,这些周围散发出的善意温暖了她冰冷的心,还会流泪,眼泪里却慢慢多了感动和感恩。
依依用心的做着她的蛋糕,外公站在柜台旁充当她的看店助手,爷孙俩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却也安定而温馨。依依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的调适着自己的心情,可是原生家庭带来的长达二十年的刺激让她对爱情对婚姻充满了恐惧。她本能的抵触任何异性情感介入她的生活,她只想好好的陪着外公,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经常性的梦魇总是折磨着她,每当她想放弃,想长眠的时候,外公那越来越苍老的背影就会出现她面前,她告诉自己,别去伤害这个对自己倾注了所有爱的老人,等他百年之后再说吧。她看看那些瓶子里积攒下的安眠药,叹口气重新锁进抽屉深处。
隔壁搬来一个年轻人,偶尔出门碰到会微笑着点头致意。外公很快跟年轻人熟悉了起来,据外公说小伙子是某医大的毕业生,刚分配到某医院工作,买了隔壁的房子,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后来她还见到了一个有着一头长长头发,喜欢画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孩,据说是小伙子的女朋友。后来住的久了,依依听不到,却经常看到外公站在客厅里边叹气边摇头,她问外公怎么了,外公欲言又止。再后来就很少看到年轻女孩了。她大概明白了外公站在客厅里叹气摇头的原因,你看,不管曾经多么相爱的两个人,最终不还是以一种不堪的方式互相折磨然后再分道扬镳吗?她更坚定了自己要独身的念头。
小伙子有时候加班回来晚了会到依依的蛋糕店顺手买个蛋糕回家充饥,偶尔外公还会附赠一份牛奶给他,小伙子慢慢跟爷俩走的近了,有时候休息时间也会到店里来帮着外公收收钱,做做杂事。他很阳光,笑起来很治愈,人很热情,而且能做一手好菜,有时候会做好了饭菜拿到店里跟爷俩拼桌吃饭,他跟外公很聊的来,外公也喜欢这个年轻人,很稳重,很积极,也很善良。跟外公的交流中小伙子了解了依依的情况,他看依依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共情还有了一份别样的情。依依专注做蛋糕不被外界所打扰的样子很恬静,她话很少,如果蛋糕店不忙她还喜欢坐在店里看书,小伙子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女孩。依依大概也能感觉到小伙子的心意,她敏感的开始逃避那渐渐灼热的眼神。
那一天晚上外公在洗手间摔了一跤,依依用力想要把外公扶起来,外公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去隔壁喊人,她飞速跑到隔壁敲开了门,小伙子过来查看了外公的状况,帮她叫了救护车,一路上她着急的直掉眼泪,看到小伙子和医生的沟通,只见他们嘴巴在动可她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第一次她对听力有了渴望,她挫败的抱住了头。这时一个充满了温度的怀抱把她拥进怀里,她想就靠一靠吧,我有点累,只是靠一靠应该没问题吧。不得不说这个拥抱是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很小时父母抱过她,可惜那种感觉早就忘了,外公感情内敛纵然爱她也很少拥抱她,她以为长大了的人已经不再需要这种拥抱的感觉,可还是在被抱住的这一瞬间情绪彻底失控。这里面有一种力量,一种可以给她安全给她保护给她支撑的力量,她孤独的在人间行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情感,没有光能照进她的生命,而这一刻,小伙子沉稳有力的怀抱给了她一点希望,或许苦难受的久了,天空会裂开一条缝让光透进来吧。或许悲伤的尽头也有美好在等着我吧。
那天开始,小伙子真正走进了她的生命。两个人轮流照顾外公,这个男孩给了她足够的依靠,他很低调也很包容,医生身上那种特有的忍让和耐性让她动心。
后来,在外公和小伙子的共同努力下依依终于点头同意去看医生了。经过检查她的耳聋属于精神性失聪,跟心理有很大关系。小伙子联系了自己熟悉的心理医生带她一遍一遍的去治疗。慢慢的,依依觉得压在自己灵魂深处的冰山开始消融。外公仔细观察着两个年轻人,看到依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他感到了一丝欣慰。
经过几年的相处,依依真心爱上了这个小伙子,她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当两个人出现矛盾时要积极沟通,坦诚布公,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努力摆在对方面前,而且要反向思考多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问题,要与相爱的人有共情能力。她努力让两个人的相处摆脱她父母的方式,拒绝任何形式的争吵和冷战,她努力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挣脱原生家庭带来的后劲。
当她看到对方在纸上写下的:我好想让你听见我跟你说的“我爱你”这三个字,好想每天早上我在你耳边轻唤你的时候你能给我回应,好想让你随时接起我想你时打给你的电话。。。她再次对听力产生了渴望。经过无数次的药物和心理治疗,终于结婚前夕她恢复了听力。
一路挣扎过来,她真的很感恩在她生命最黑暗无助的时候,无论是外公还是老公,还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充满了善意的人们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他们像一束光照亮她前行的路,她多想白天看到的那个抑郁症女孩甚至所有的心理疾病患者都能跟她一样幸运,有人用爱温暖她的余生,给她力量战胜一切。
她打开手机在那条新闻下面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别放弃啊,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就会有人来爱你。当你想结束自己生命时,再等等,哪怕多等五秒钟,也会有爱你的力量带你挣脱死神。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徒留一道残疤在人间。
醒来的男人从后面用温暖的怀抱把她圈住: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暗夜笑了。